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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你有沒有問過他,範雅是他的妻子呢,或者只是他的伴侶?還有,他有沒有子女呢?」

  貝萊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當然,這些問題都是他該問的。然而,在擁擠不堪的地球上,正因為隱私幾乎蕩然無存,大家反而分外珍視。在地球上,想不知道別人家的點點滴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大家一律裝傻,絕不互問這方面的問題。這可以說是一種集體自我欺騙。

  而在奧羅拉,當然不存在地球上的那種顧慮,但貝萊仍不知不覺自我設限,真是愚蠢!

  他說:「我還沒問,告訴我吧。」

  嘉蒂雅說:「范雅是他的妻子。他結過好幾次婚,當然是一段接著一段,雖說在奧羅拉上,一方或雙方處於重婚狀態並非什麼奇聞。」說這句話時,她帶著些許嫌惡的表情,而這也起著些許自我辯解的作用。「索拉利上從沒聽說有這種事。」她補充道。

  「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現在這段婚姻可能很快就要結束了。然後,雙方便能自由地追尋下一段感情,不過,經常會有一方甚至雙方都迫不及待,在離婚之前就另結新歡——我並不是說我瞭解這種隨便的態度,以利亞,但奧羅拉人的男女關係就是這麼建立的。就我所知,法斯陀夫博士在這方面律己甚嚴,他總是忠於每一段婚姻,從不發生婚外情。但是在奧羅拉,人們卻認為這是古板而且相當愚蠢的作風。」

  貝萊點了點頭。「這方面,我從書中也讀到過一些。根據我的瞭解,當他們打算生兒育女的時候,就需要結婚了。」

  「理論上的確如此,可是我聽說,如今幾乎沒什麼人遵守了。法斯陀夫博士已經有兩個孩子,不能再生了,但他還是繼續結婚,並提出三度生育的申請。當然,申請沒通過,他也早就預料到。甚至有些人根本就懶得申請了。」

  「那為何不懶得結婚呢?」

  「為了一些社會福利。不過內情相當複雜,我不是奧羅拉人,不敢說自己真正瞭解。」

  「嗯,那就算了,跟我說說法斯陀夫博士的子女吧。」

  「他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女兒,當然,她們的母親都不是范雅。根據奧羅拉的傳統,兩個女兒都是在母親子宮內孕育的。她們現在都成年了,擁有各自的宅邸。」

  「他和這兩個女兒親近嗎?」

  「我不知道,他從未談到過她們。其中一個是機器人學家,我想至少在工作上,他和這個女兒保持著聯絡。另一個應該正在某個城市競選議員,或是已經選上了,我並不太清楚。」

  「他們家人之間可有什麼緊張關係,你知道嗎?」

  「這我倒是沒聽說過,也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以利亞。就我所知,他和幾位前妻都好聚好散,沒有一次離婚鬧得不愉快。總歸一句話,法斯陀夫博士不是那種人。無論碰到任何不如意,他都會默默承受,最激烈的反應頂多是斯斯文文地歎口氣。他是那種臨終還會開玩笑的人。」

  貝萊心想,至少這點聽來絲毫不假。他又問:「那麼法斯陀夫博士和你的關係呢?拜託,請說實話。別為了避免尷尬而閃避問題,如今的情勢不容你這麼做。」

  她揚著頭直視他的雙眼,然後說:「沒什麼尷尬不尷尬的,法斯陀夫博士是我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多麼要好,嘉蒂雅?」

  「如我所說——非常要好。」

  「你是否正在等他離婚,以便成為他的下一任妻子?」

  「不是。」她非常冷靜地答道。

  「那麼,你們是情人嗎?」

  「不是。」

  「曾經是嗎?」

  「不是——這令你驚訝嗎?」

  「我只是要知道實情。」貝萊說。

  「那就讓我一口氣把答案通通告訴你,以利亞,別再那麼凶巴巴地發問,好像我硬是不肯鬆口,而你非用這種方式震懾我不可。」她雖然這麼說,但看不出真的生氣,仿佛只是在開玩笑罷了。

  貝萊有點臉紅,原本想說自己完全沒有這個意思,無奈事實正是如此,否認也無濟於事。於是,他憤憤地輕聲道:「好吧,請開始。」

  這時,他們早已用完茶點,有些殘渣掉落在茶几上。貝萊不禁納悶,若是在平時,她會不會舉起手來輕輕做個手勢,而那個機器人波哥拉夫會不會悄悄走進來,把桌面收拾乾淨。

  那些殘渣是否害得嘉蒂雅心煩意亂——會不會令她回答問題時比較容易衝動?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最好能夠維持現狀——但貝萊並未抱多大希望,因為他看不出嘉蒂雅的情緒受到任何干擾,她可能根本沒注意到這件小事。

  嘉蒂雅的目光再度垂到膝蓋上,而她的表情似乎變得更深沉,甚至有點嚴厲,仿佛她正在翻攪一段很想遺忘的往事。

  她終於開口:「在索拉利的時候,你有機會一窺我當時的生活。那種日子談不上快樂,但我原本一無所覺。直到有一天,我真正體會到一絲快樂,才突然明白——無論就深度或廣度而言——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多麼不快樂。而這個啟發來自於你,以利亞。」

  「來自我?」貝萊吃了一驚。

  「是的,以利亞。你離開索拉利之前,又和我見了一面——我希望你還記得,以利亞——那次見面教了我一件事。我碰觸到你!當時我戴著一副類似這樣的手套,我把它摘掉,然後碰了碰你的臉頰。時間並不長,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這件事——不,別告訴我,那並不重要——可是對我而言,意義極為重大。」

  她抬起頭來,放膽迎向他的目光。「它對我的意義超過了一切,甚至改變了我的一生。記得嗎,以利亞,我在童年結束之後,除了我的丈夫,再也沒有真正碰觸過任何人——而我碰觸他的機會也少之又少。當然,我在三維顯像中見過不少男子,對於男性軀體的外觀十分熟悉。就那方面而言,沒有什麼是我不懂的。

  「但我從來不曾想到,不同的男性會帶來多麼不同的觸感。我的丈夫,我熟悉他的肌膚摸起來是什麼感覺,我也熟悉他的手掌——當他願意觸摸我的時候——會帶給我什麼感覺,以及……關於他的一切。我沒理由想像換成別的男人會有什麼不同。沒錯,夫妻間的接觸未曾給我任何快感,可是這又有什麼不對嗎?當我用手指碰觸這張桌子,除了體會到它的滑潤,還會帶給我什麼特別的快感嗎?

  「我們夫妻間的接觸只是生活中偶一為之的儀式,我的丈夫可以說是在履行義務,因此,身為一位優秀的索拉利公民,他完全根據日曆和時鐘來做這件事,無論時間的長短或進行的方式,都做得非常有教養。只不過,換個角度來說,他這麼做和教養剛好背道而馳,因為這樣的定期接觸雖然正是為了性交,他卻從未提出生育申請,而且我相信,他對教養小孩毫無興趣。而我對他又太過敬畏,不敢自己主動提出申請,雖說我的確有這個權利。

  「如今回顧,我發覺當年的性經驗不是公式化就是機械化。我從來沒有高潮,一次都沒有。性高潮這回事,我還是從書裡讀到的,可是我看得一頭霧水——因為那些都是進口書,索拉利書籍從不談論性愛——所以我簡直無法相信,還以為只是一種異色的比喻。

  「我也無法用自體性行為來做實驗——至少沒成功過。我想,自慰才是比較通俗的說法,至少我聽過奧羅拉人使用這個說法。至於在索拉利,當然誰也不會談論性的議題,而任何和性愛相關的詞匯也從來不會在文明社會中出現——只不過在索拉利,也就只有那麼一種社會而已。

  「從某本書中,我學到了自慰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有好幾次,我根據書上的描述,姑且試試看,但沒有一次成功。肌膚不相觸的禁忌令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碰不得,否則只會起反感。我可以用手搓揉腰部,可以交疊雙腿,感覺大腿之間的壓力,但這些都是不經意的碰觸。而把碰觸當作追求快感的手段,則又另當別論。我身上每根神經都知道不該這麼做,而正因為我這麼想,所以快感無從產生。

  「我也從未想到其他情況下的碰觸會帶來快感,一次也沒有。我為什麼會想到呢?我又如何會想到呢?

  「直到那次我摸到你,一切才改觀了。至於我為何那麼做,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因為你替我洗刷了謀殺犯的罪名,我打心底對你產生好感。此外,你也不完全算是禁忌。你並非索拉利人,你甚至——請原諒我這麼說——不完全算是人類,只是地球上的一種生物罷了。你具有人類的外表,可是壽命很短,而且易受感染,頂多只能算半個人類。

  「所以說,由於你拯救了我,而你又並非真正的人類,我才會有那樣的舉動。更重要的是,你望著我的眼神,既不像我丈夫那般帶有敵意和反感,也不像某些人在三維顯像中刻意表現出的矯揉冷漠。你就在我面前,伸手就能碰到,而你眼中充滿了溫暖和關懷。當我的手掌碰到你的臉頰,你也顫抖了一下,那是我親眼見到的。

  「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那次的接觸是如此短暫,照理說,它所帶給我的生理感受,應該和我碰觸自己的丈夫或其他男性——甚至其他女性——並沒有任何差別。但實際上,那不只是生理上的感受而已。你站在那裡,你欣然接受,而你所表現出來的一切,我都視之為——為愛意。當我們的肌膚——我的手,你的臉頰——碰觸之際,我仿佛摸到一股溫柔的火焰,它瞬間躥上我的手掌和手臂,令我全身開始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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