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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法斯陀夫頓了頓,搖了搖頭,然後繼續說:「貝萊先生,我很希望自己對人類能有更深刻的瞭解。我已經花了六十年來研究正子腦的複雜結構,而且預計還要再花上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但由於人腦要比正子腦複雜得多,關於人腦的問題,目前我才摸到一點邊而已。到底有沒有類似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人類法則呢?如果真有的話,總共有幾條,又該如何以數學表達呢?我完全沒概念。

  「不過,或許總有一天,會有人研究出這組人類法則,然後就能預測人類未來的大方向——例如將來會發生些什麼事,以及要怎麼做才能趨吉避凶——而不是像我這樣,只能作些猜想和臆測。有時我會夢想建立一門數學分支,我將它稱為『心理史學』,但我明白自己做不到,甚至擔心永遠沒人做得到。」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貝萊等了一會兒,然後柔聲道:「你想毀掉詹德·潘尼爾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似乎沒有聽到這個問題,總之並未有所回應,當再度開口時,他只是說:「丹尼爾和吉斯卡再次回報一切正常。告訴我,貝萊先生,你想不想和我再走遠一點?」

  「去哪裡?」貝萊謹慎地問。

  「去隔壁的宅邸。在那個方向,穿過草坪就到了。你受得了這種開放感嗎?」

  貝萊抿著嘴,朝那個方向望去,仿佛試圖測量它對自己的影響。「我相信自己受得了,我認為沒問題。」

  這時吉斯卡已經來到附近,聽到了這句話,他向貝萊更靠近些,看得出在陽光底下,他的雙眼不再閃閃發光。「先生,請容我提醒你,昨天太空船降落奧羅拉之際,你曾經極為不舒服。」就算他的聲音絲毫不帶人類情感,這句話仍明白顯示他的關切。

  貝萊隨即轉頭面向吉斯卡。縱使他把丹尼爾當成好朋友,縱使移情作用早已改善了他對機器人的態度,此時此刻卻另當別論,這個造型原始的吉斯卡令他感到分外厭惡。他竭力壓抑心中的怒火,回應道:「我在太空船上會那麼大意,小子,是因為我太好奇了。面對一個從未經歷過的景象,我根本來不及調適。現在可不一樣。」

  「先生,你現在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可否跟我確定一下?」

  「是不是並不重要。」貝萊以堅定的口吻說,同時他還提醒自己,機器人是第一法則的奴隸,自己應該試著對這團金屬客氣一點,畢竟他的福祉是吉斯卡唯一的考慮。「重要的是我身負重任,如果我龜縮起來,就無法執行任務。」

  「身負重任?」聽吉斯卡的口氣,仿佛他的程序無法解讀這幾個字。

  貝萊朝法斯陀夫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法斯陀夫默默站在原地,毫無介入的意思。而且,他似乎聽得出了神,仿佛正在衡量機器人對某種新情況的反應,以便拿來和只有他自己瞭解的變數、常數,以及微分方程等關係式互相比較。

  至少,貝萊是這麼想的。他很不高興自己被當成觀察的對象,於是(他知道,口氣或許太嚴厲了)反問:「你明白什麼是『責任』嗎?」

  「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先生。」吉斯卡答道。

  「你的責任是服從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同理,人類也有他們必須遵守的法則——正如你的主人法斯陀夫博士剛剛說的。我必須執行上級交付的任務,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在開放空間中,硬撐著走下去……」

  「雖然如此,我還是得這麼做。也許有一天,我的兒子會前往另一顆行星,那兒的環境一定比這裡糟得多,他下半輩子都得暴露在戶外。但如果我有辦法,一定會跟他一起去。」

  「可是你為何要那樣做呢?」

  「我告訴過你,我將它視為自己的責任。」

  「先生,我不能違背三大法則,但你能否違反你的法則呢?因為我必須勸你——」

  「我可以選擇逃避責任,但我不會那麼做——我偶爾就是會有這種難以抗拒的衝動,吉斯卡。」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吉斯卡又說:「如果我成功說服你不再向前走了,會對你造成傷害嗎?」

  「會的,至少我會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

  「比起處於開放空間,這種傷害令你更不舒服嗎?」

  「不舒服得多。」

  「謝謝你對我解釋這些,先生。」吉斯卡說。這時,根據貝萊的想像,在這個機器人毫無表情的臉孔上,出現了一個滿意的神色(擬人化的傾向是人類壓抑不了的)。

  等到吉斯卡退下,法斯陀夫博士才終於開口:「剛才這段很有趣,貝萊先生。吉斯卡需要適當的指引,才能充分瞭解該如何調整正子電位對三大法則的反應,或者說,才能讓這些電位根據實際情況自行調整。現在,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貝萊說:「我注意到丹尼爾什麼也沒問。」

  法斯陀夫說:「丹尼爾瞭解你,他曾經在地球和索拉利上跟你合作過。好啦,可以走了吧?咱們走慢一點,四下多注意些。還有,無論什麼時候,如果你想停一停,休息一下,甚至向後轉,我都希望你立刻告訴我。」

  「我答應你,但走這趟的用意為何呢?你已預見我可能不舒服,仍然建議我走一趟,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幹。」

  「沒錯,」法斯陀夫說,「我認為你會想看看詹德的軀體。」

  「形式上的確如此,但我認為不會有什麼實際作用。」

  「我完全贊成,不過,你或許能借著這個機會,問問詹德的那位臨時主人。除了我之外,你當然會希望和其他人談談這件案子。」

  22

  法斯陀夫緩步向前走,經過一株灌木時,他摘下一片樹葉,將它彎成兩截,一口口慢慢嚼著。

  貝萊好奇地望著他,感到十分納悶:太空族一方面極怕受到感染,另一方面卻能將這種未經高溫處理,甚至未曾清洗的東西放進嘴裡。他隨即想起奧羅拉上並沒有(完全沒有嗎?)致病的微生物,但仍覺得那是令人反感的舉動。反感並不需要找一個理性的依據,他在心中如此自我辯護——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快要原諒太空族對地球人的態度了。

  他立刻反悔!兩者不能相提並論!無論如何,人類不該厭惡人類!

  這時,吉斯卡走在右前方帶路,丹尼爾則在左後方押陣。奧羅拉的橙色太陽(貝萊現在幾乎已經習慣這個顏色)暖烘烘地照在他背後,一點也不像地球的夏季陽光那般火熱。(不過,在奧羅拉這個角落,如今到底算是什麼季節、什麼氣候呢?)

  和他記憶中的地球草坪相比,腳下這些植物(總之看起來像草)比較堅硬,也比較有彈性,而土地則相當扎實,仿佛已有一陣子沒下雨了。

  他們一路朝著前方那棟房子走去,詹德的臨時主人想必就住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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