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陽(5)_艾西莫夫

五

　　§難以承受之光

　　終於，貝萊逐漸軟弱下來。光憑理性奮戰是不夠的。

　　他不停告訴自己，原本人一直都在開闊的地方生活，過去的地球祖先、現在的外世界人，都是在開闊的地方生活。有沒有圍牆一點都不重要，只不過我的腦袋跟我說開闊的地方很危險，這是不對的。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用。他內心某種超出理性的東西在呼喚著圍牆的庇護，他不要開闊的空間。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他想他的奮戰是不會成功了。最後他會示弱，他會嚇得渾身發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到時候他們派來接他的外世界人（一個鼻子上套著過濾器以防病菌侵入、手上戴著手套以防和他接觸的外世界人）甚至會連輕視都不屑，只會對他感到噁心討厭。

　　貝萊頑強地跟自己做困獸之鬥。

　　宇宙飛船降落地面。減速安全網帶自動解開，液壓系統收入牆內，貝萊卻仍然坐在那裡。他非常恐懼，但他告訴自己絕不露出絲毫恐懼的模樣。

　　艙房的門輕聲開啟。貝萊把頭轉開，眼角瞥見一個身材高大、有著銅色頭髮的人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外世界人，一個非常自負、不承認他們傳統的地球人後裔。

　　這個外世界人說話了：「伊利亞夥伴。」

　　貝萊回過頭來，頓時睜大眼睛，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他望著那張臉，望著那寬而高聳的顴骨，永遠冷靜不帶表情的輪廓、勻稱的身體，以及那雙平視的澄藍色而毫無情緒的眼睛。

　　「丹──尼爾？」

　　這個外世界人說：「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伊利亞夥伴。」

　　「當然記得！」貝萊霎時覺得渾身都輕鬆起來。眼前這個人和地球有些關聯，他是一個朋友、一種安慰、一位救星。貝萊幾乎忍不住要衝向這個外世界人緊緊抱住他，抱著他瘋狂大笑，用力拍他的背，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做出一些傻氣的舉動。

　　可是貝萊沒有這麼做，他做不出來。他只能走向前去，伸出手說：「我不可能忘記你的，丹尼爾。」

　　「我很高興。」丹尼爾嚴肅地點點頭：「你一定知道，我只要沒有受損就不可能忘記你。能再見到你很好。」

　　丹尼爾握住貝萊的手，他冷靜的手指緊緊握住貝萊，貝萊感到一陣隱隱的力道，但並不覺得痛。接著，丹尼爾放開了他的手。

　　貝萊好希望這東西所配備的那雙不帶表情的眼睛無法穿透他的思想，看不出他正竭力忍著不把內心那股剛剛消褪、卻又未完全平息的友愛熱情表現出來。

　　畢竟，人是不能把這個丹尼爾·奧利瓦當作朋友去愛的。因為他不是人，他是一個機器人。

　　這個外形栩栩如生的機器人說：「我已經叫他們把一輛由機器人駕駛的地面輸送車，用一根氣管與宇宙飛船連接起來──」

　　「氣管？」貝萊皺起眉頭。

　　「對。這是一種很平常的技術，經常在太空中使用。如此人員與物質不需靠真空狀態的特殊配備，就可以從一艘宇宙飛船移動到另一艘宇宙飛船。你似乎不知道這種技術？」

　　「是的。」貝萊說，「我現在知道了。」

　　「當然，要在宇宙飛船與地面輸送車之間安裝這種裝置，是相當複雜的技術，不過我已經要求他們做了。幸好，你和我合作完成這個任務有特權，一切困難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你也被指派調查這樁謀殺案？」

　　「還沒有人告訴你嗎？很抱歉我沒有馬上告訴你。」當然，在這個機器人毫無情緒反應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推薦你調查本案的人，就是漢·法斯托夫博士。我們先前搭檔辦案時，你和他曾在地球見過面，希望你還記得他。而他所提出的條件，就是指派我與你再度合作。」

　　貝萊擠出一抹微笑。法斯托夫是奧羅拉人，而奧羅拉世界在外世界中最為強大。顯然，奧羅拉人的建議頗具份量。

　　貝萊說：「一對好搭檔是不應該解散的，是吧？」他剛見到丹尼爾時的那種欣喜漸漸消褪，胸口上的壓迫感又來回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法斯托夫博士真正的想法，伊利亞夥伴。從他給我的命令看來，我認為他有意派一個曾在你的世界生活，並且瞭解你們那種怪異特性的人與你共事。」

　　「怪異特性？」貝萊皺起眉頭，頗有受辱之感。用這種字眼形容他實在令人不舒服。

　　「好比我會安排裝置氣管。因為我很清楚你是在地球的城市中生活的，你很厭惡開闊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怪異」這兩個字的影響，也許是他平生所受的訓練，使他不會放過任何邏輯上的矛盾，貝萊覺得他必須加以反擊，否則就被一個機器人看扁了。他突然轉變話題。

　　「這艘宇宙飛船有個機器人負責照顧我。這個機器人，」說到這兒，他的語氣隱隱含著惡意：「是個外形像機器人的機器人，你見過它嗎？」

　　「我上宇宙飛船之前，曾和它說過話。」

　　「它怎麼稱呼？我怎麼跟它聯絡？」

　　「他是機X-2475號。索拉利人習慣只用編號來稱呼機器人。」丹尼爾的眼睛沒有任何表情地掃過門口附近的觸控鈕面板。「只要按這個鈕，它就會來。」

　　貝萊看著這個觸控鈕。它上面標明了機Ｘ的字樣，因此它表示什麼意義似乎一點也不神秘了。

　　貝萊伸手按下觸控鈕。不到一分鐘，那個外形像機器人的機器人走進艙房。

　　貝萊問：「你是機X-2475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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