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西莫夫 > 裸陽 | 上頁 下頁


  突然,他想到地球只是個周圍蒙著一層水氣與沼氣的石球,暴露在虛空之中。一個個城市半隱藏在地球的表面下,很不穩定地附著在岩石與空氣之間。他感到全身一陣發麻。

  當然,這艘宇宙飛船是外世界人的交通工具,星際貿易完全掌握在外世界人手中。現在,貝萊正孤孤單單地站在城市之外,他已經過洗刷消毒,就外世界人的標準而言,應該已經夠安全,可以登上宇宙飛船了。儘管如此,這艘宇宙飛船還是派了一個機器人來接他,還是認為他身上帶著一百種不同的病菌。貝萊對這些源於酷熱城市的病菌有抵抗力,但那些講究優生、活在溫室中的外世界人,卻禁不起這些病菌的侵襲。

  這個機器人站在黑夜中,眼睛發出呆滯的紅光。它說:「你是伊利亞·貝萊警官嗎?」

  「是。」貝萊答得很簡潔。他覺得自己頸背上的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任何一個地球人見到機器人在執行人的工作時,都會感到憤怒。即使他曾和一個名叫機·丹尼爾·奧利瓦的機器人搭檔過,合作偵辦一樁謀殺外世界人的案子,他還是對機器人不能釋懷。那次的情況不一樣,而且丹尼爾是個──

  「請跟我來。」機器人說。一束白光照在通往宇宙飛船的走道上。

  貝萊跟著它往前走。他踩著扶梯,登上宇宙飛船,穿過幾條通道之後,走入一間艙房。

  機器人對他說:「這是你的房間,貝萊警官。抵達目的地以前,請你一直留在這裡。」

  貝萊想:好,把我密封起來,把我安全地藏在這裡,跟外界隔絕,很好。

  他剛剛走過的那幾條通道沒有人影。現在,可能有好幾個機器人正在消毒這些通道,而跟他接觸的這個機器人,等一下可能馬上就去洗殺菌浴。

  機器人說:「這裡有盥洗設備,我們會提供食物,還有一些東西供你閱讀。艙窗的開關由這個控制板控制,目前艙窗是關上的,如果你想看看太空的景色──」

  貝萊有點急道:「沒關係,機仔,就這樣子,讓它關著好了。」

  他以地球人對機器人的習慣稱呼「機仔」來叫這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毫無反對的意思。當然,他無法表示反對,他受制于機器人法則,反應有限。

  機器人彎下他的金屬身體,以可笑的嚴肅模樣一鞠躬,離開艙房。

  貝萊獨自留在艙房裡,抓住機會詳加評估這艘宇宙飛船。它至少比飛機好一點。在飛機裡,他會看到整個機艙,會看到整個空間。可是宇宙飛船很大,有走道、隔層、艙房,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貝萊幾乎可以自在地呼吸。

  接著,艙房的燈光亮了,播音器中響起了機器人的金屬聲,明確指示他採取防護措施,以保他在宇宙飛船加速起飛時的安全。

  他感到一陣後推力,安全網抽緊,液壓系統微微撤縮,遠方隱隱傳來質子微電池動力噴射引擎所發出的怒吼。宇宙飛船衝破大氣層,發出一陣嘶嘶的聲響。嘶嘶聲越來越細、越來越尖。一個小時後,嘶嘶聲終於完全消失了。

  他們進入了太空。

  貝萊所有的感覺好似麻木一般,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他告訴自己,每隔一秒鐘,他和城市、和潔西的距離就增加好幾千公里,只是他已經麻木了,什麼感覺也沒有。

  到了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只能根據進餐及睡眠的次數來推斷時間),他突然感到整個人由內向外翻轉。這種怪異的感覺很短暫。貝萊知道,這是宇宙飛船從太空中的一點,穿過超空間躍遷到好幾光年外另一個點時,所產生的一種怪異不可解、幾乎稱得上是神秘的轉移現象。宇宙飛船每行駛一段便做一次躍遷,跳躍過時空,再行駛一段,再做一次躍遷。它就這樣不斷跳躍時空向前奔馳。

  貝萊告訴自己,現在他已經在好幾光年、好幾十光年、甚至好幾百幾千光年之外了。

  他不知道實際上是多少光年。他敢打賭,地球上沒有人知道索拉利世界是在太空中的什麼地方。他們實在太無知了,每個地球人都太無知了。

  他感到無限孤獨。

  終於,貝萊發現宇宙飛船開始減速了。此時,先前接待他的那個機器人走了進來,陰森的紅眼睛仔細看看貝萊身上系著的安全網帶,很有效率地動手旋緊艙房的一個螺釘帽,又迅速把液壓系統檢查一遍。

  機器人說:「我們將在三個小時內降落,請你留在這間艙房裡。到時候有人會護送你出去,帶你到下榻的地方。」

  「等一下!」貝萊緊張地問,「我們在今天的什麼時間降落?」他渾身被安全網帶綁著,感到有點無助。

  機器人立刻回答:「是銀河標準時間的──」

  「當地時間,機仔,我問的是當地時間,老天!」

  機器人繼續流暢地說:「索拉利世界一天有二十八點三五銀河標準小時。每一索拉利小時分成十個分時,每個分時有一百毫時。我們預定抵達機場的時間是五分時二十毫時。」

  貝萊真恨這個機器人,恨它不善解人意、恨它的遲鈍。它使他不得不問得更直白一點,不得不暴露出他的弱點。

  無計可施,貝萊只好如此了。他斷然問道:「那是白晝嗎?」

  機器人終於回答:「是的,先生。」說完就離開了。

  白晝!他居然要在大白天到一個毫無庇護的星球表面上!

  貝萊不太確定那會是什麼,他會怎麼樣。他曾在城市裡的幾個點看過地球表面的樣子,他甚至還曾親自到過地球的表面上,但那時他總是在圍牆之內,再不然,圍牆也是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他總是很安全的。

  而此時此刻,他的安全在哪裡?如今他連黑夜形成的假牆都沒有了。

  無論如何貝萊不甘心在外世界人面前示弱──死也不會。他繃緊了牢牢裹在減速安全網帶裡的身體,閉上眼睛,執拗地和內心的恐懼感奮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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