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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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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假想腰際有一條皮帶,將雙手勾在上面,然後挺起胸膛,拉長下巴,臉上掛著丹吉那種不自覺的咧嘴淺笑,並刻意以低沉的聲音說:「貝萊星親愛的男女老幼,諸位首長、諸位立法者、諸位可敬的領導人,以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同胞——這樣應該通通點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領導人——」她盡可能發出一個個「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這個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氣。 這回笑聲更為響亮,而且持續得更久了,嘉蒂雅則面帶微笑,靜待笑聲自動結束。畢竟,這回她是在鼓勵他們自己笑自己。 等到全場終於平靜下來,她改回規規矩矩的奧羅拉腔,簡潔有力地說:「任何方言——對於不熟悉的人來說——都很可笑,或說都很奇特,而這就很容易把人類劃分成不同的,而且經常是互有敵意的許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發出的語言。反之,無論你我或任何一個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應該傾聽的卻是內心的語言——那就沒有什麼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們願意傾聽語言本身,任何方言聽起來都沒有任何差異。」 應該可以了。她正準備坐下,台下卻又冒出另一個問題,這回是個女子的聲音。 「你多大年紀?」 丹吉抿著嘴巴低聲咆哮:「坐下,夫人!當作沒聽見。」 嘉蒂雅轉頭望向丹吉,他已經準備要站起來。臺上其他來賓也個個緊張地把頭湊向她這個方向——雖然聚光燈的強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轉過頭來對著台下,用嘹亮的聲音喊道:「臺上的人都要我坐下來。請問台下的你們有多少人附和這個要求?你們怎麼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繼續站在這裡,誠實地回答這個問題?」 台下響起一片喝彩,眾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說:「這是群眾的聲音!丹吉,以及在座諸位貴賓,很抱歉,我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她抬起頭來,眯著眼睛望向聚光燈,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誰在控制燈光,請恢復大廳的照明,然後關掉聚光燈。我不管超波攝影機能否繼續運作,只要確定聲音傳得出去就行了。觀眾只要聽得到我的聲音,就不會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對不對?」 「對!」眾人異口同聲答道,接著「開燈!開燈!」的呼聲便此起彼落。 臺上某名官員無可奈何地做了一個手勢,台下隨即大放光明。 「這樣好多了。」嘉蒂雅說,「兄弟姐妹們,現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剛才那位提問者,也就是問我年紀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當面對話。請不要閃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氣提出這個問題,就該有勇氣大大方方再問一次。」 她等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一名女子從中間那幾排站了起來。她有著淡棕色的皮膚,一頭黑髮緊緊束在腦後。她穿著一套深褐色的貼身服裝,足以凸顯她苗條的身材。 她以有點刺耳的聲音說:「我不怕站出來,也不怕把我的問題再說一遍。請問你有多大年紀?」 嘉蒂雅冷靜地面對著她,甚至感到有點喜歡這種對峙的場面。(這怎麼可能呢?她在三十歲前所接受的教化,將她制約成難以忍受任何人出現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個人也一樣。現在看看她,居然毫無懼色地面對幾千名聽眾。她雖然有幾分驚訝,可是十分高興。) 嘉蒂雅開口道:「請別坐下,女士,讓我們當面交換一下意見。年齡該如何計算呢?根據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年數嗎?」 那位女士神態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蘭比德,是行星議會的一員,也就是船長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領導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隨即笑成一團,聽眾的興致似乎越來越高了。)「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認為通常所謂的年紀,就是指一個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銀河標準年。因此根據這個定義,我今年五十四歲。請問你多大年紀?方不方便給我們一個數字?」 「沒問題。從我出生至今,已經過了兩百三十三個銀河標準年,所以我今年兩百三十三歲——或說是你的四倍再多一點。」嘉蒂雅刻意站得筆直,她心知肚明,嬌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線,使得此時的她看起來簡直就像小孩。 台下響起一陣交頭接耳聲,左邊還傳來一下輕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見丹吉一隻手按著額頭。 嘉蒂雅說:「但這種計算時間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數量而非質量。我這一生過得很平靜,甚至有人會說十分無趣。在運作順暢的社會體制保護下,我一輩子幾乎無災無難,但也因此喪失了各種求新求變的機會,再加上身旁永遠少不了機器人,讓我更加無憂無慮——我的日子就是過得這麼刻板。 「我這輩子只有兩次令我感到激動的經歷,偏偏兩次都有悲劇的成分。我在三十三歲,也就是比在座許多人都還年輕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還好不算長——捲入一樁謀殺案,而且成了被告。兩年後,又有一段時間——也不算長——我又捲入了另一樁謀殺案。在這兩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亞·貝萊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亞·貝萊的公子替他寫過一本傳記,我相信你們絕大多數人——甚至或許每一個人——都很熟悉這個故事。 「可是我現在要說,打從上個月起,生平第三樁令我激動的經歷出現了。而在獲悉自己必須站在諸位面前時,我心情的激動達到了頂點。在漫長的兩百多年歲月中,我從未做過類似這樣的事。我必須承認,完全是由於諸位的溫柔敦厚,以及對我的真心接納,我才沒有落荒而逃。 「請大家想想,如果拿你們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們個個是拓荒者,住在一個有待開拓的世界上。這個世界在你們有生之年不斷成長,將來還會繼續成長下去。而且這個世界尚未塵埃落定,擁有無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場冒險。氣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熱冷熱不斷交替。你們的氣候變化多端,充滿了風霜雨雪。你們沒有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因為你們並非住在一個變化緩慢或毫無變化的世界上。 「許多貝萊星人都是行商,或說有志成為行商,將半輩子的時間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這個世界逐漸變溫馴了,身為居民的你們仍有許多其他選擇,例如遷往另一個開發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尋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潛力而未有人煙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設法將它改造得適於人類居住。 「年紀若是根據一生的經歷、行誼、成就以及驚喜和激動來計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還年幼。我生命中絕大多數的歲月都在無所事事中度過,而諸位則剛好相反。所以,蘭比德女士,我請你再講一次,你多大年紀?」 蘭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實的五十四歲,嘉蒂雅女士。」 她剛剛坐下,掌聲便響起來,而且持續了好一陣子。在掌聲掩護下,丹吉啞著嗓子問:「嘉蒂雅女士,這種面對難纏聽眾的招數,到底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她也壓低聲音說,「而我也從未嘗試過。」 「但你還是見好就收吧。現在正要站起來的人可是我們這兒的鷹派領袖,你沒必要面對像他這種人。就說你已經累了,然後就坐下來,讓我們自己來應付畢斯特凡這個老傢伙吧。」 「可是我並不累,」嘉蒂雅說,「我正樂在其中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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