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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六十二章

  達爾區的吉拉德·堤沙佛個子矮小,他的頭頂只到謝頓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端正的五官,總喜歡帶著微笑,而且留著兩撇又濃又黑的八字鬍,以及一頭波浪狀的捲曲黑髮。

  他與他的妻子,以及一個半大的女兒,住在一棟有七個小房間的公寓中。他們小心翼翼地將這個家保持得很乾淨,但裡面幾乎沒有什麼家具。

  堤沙佛說:「我很抱歉,謝頓老爺、凡納比裡夫人,你們一定習慣了豪華的生活,我卻不能為你們提供那些享受。不過達爾是個窮地方,而我在我們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為如此,」謝頓答道,「我們更是必須向你致歉,我們的出現給你帶來很大負擔。」

  「沒有負擔,謝頓老爺。為了你們使用我們簡陋的房舍,夫銘老爺慷慨地願意付一大筆租金。即使我不歡迎你們,也會歡迎那些信用點──我只是開玩笑。」

  謝頓還記得他們來到達爾後,夫銘在臨別時說的一番話:「謝頓,」他說,「這是我幫你找的第三個避難所。前面那兩個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勢力不及之地,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們的注意。畢竟對你而言,它們是合理的藏身之地。這個地方則不同,它相當貧窮,毫不起眼,而且事實上,可說並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尋求庇護的自然選擇,因此皇上和他的行政首長,也許不會想到將目光轉到這個方向。所以說,這次你願意別再惹麻煩嗎?」

  「我會努力的,夫銘。」謝頓有點不高興,「請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並不是麻煩。即使我有創立心理史學的一點點機會,我試圖探尋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輩子才能尋獲的知識。」

  「我瞭解,」夫銘說,「你為尋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帶到了斯璀璘的穹頂上,以及麥曲生的長老閣中,誰能猜到你在達爾還會去哪裡。至於你,凡納比裡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試圖照顧謝頓,可是你必須更加努力。請務必記得,謝頓博士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說是全銀河最重要的人物,你必須不計任何代價保護他的安全。」

  「我會盡力而為。」鐸絲以生硬的語氣說。

  「至於堤沙佛一家,我以前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有他們奇怪的地方,但他們本質上都是好人。你們也要儘量別給他們惹上麻煩。」

  不過,至少堤沙佛似乎並未預期新房客會帶來任何麻煩。他對他們的到來所表現的喜悅,似乎相當真誠──幾乎與他將得到的租金無關。

  他從未踏出過達爾,因此對遠方的傳聞胃口極大;總是點頭哈腰、笑容滿面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歡聽。至於他們的女兒,則照例吮著一根手指,從門後露出一隻眼睛偷窺。

  通常是在晚餐後,當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會請求謝頓與鐸絲講述外面的世界。食物餐餐豐盛,不過淡而無味,而且總是相當粗糙。由於不久前才享受過香味撲鼻的麥曲生食品,兩人感到這種食物幾乎難以下嚥。「餐桌」只是緊靠牆壁的一個長架子,所有的人全都站著進餐。

  謝頓以委婉的方式問出了真相,原來這在達爾是相當尋常的狀況,並非由於特別貧窮的緣故。當然,堤沙佛夫人解釋道,達爾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他們傾向于接受各種文明的習俗,比如說椅子──她稱之為「身體架子」。不過,純粹的中產階級都瞧不起那些東西。

  雖然他們對於沒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卻很愛聽這類敘述。當他們聽到由腳架撐起的床墊、華麗的櫥櫃與衣櫥,以及擺滿餐桌的餐具時,總是一個勁地嘖嘖稱奇。

  他們也聽到了有關麥曲生習俗的描述。當時,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頭髮,意思顯然是寧可去死也不願接受脫毛手術。每當提到女性百依百順時,堤沙佛夫人總是氣憤難當,根本拒絕相信姐妹們會默默接受這些待遇。

  然而,他們最不放過的一點,則是謝頓隨口提到的皇宮御苑。在進一步追問之下,他們發現謝頓不但親眼見過皇上,並且還跟皇上說過話,一股敬畏的氣氛立刻籠罩這一家人。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敢繼續發問,謝頓卻發覺自己無法滿足他們。畢竟,他並未對御苑多做瀏覽,皇宮內部就更別提了。

  這使得堤沙佛家人相當失望,於是他們窮追不捨。試圖問出更多事情。在謝頓講完他的皇宮歷險之後,鐸絲卻聲明自己從未踏進御苑一步,這令他們實在難以置信。謝頓曾經順口說到,皇上的言行舉止與普通人非常相近,這點他們尤其拒絕接受,對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絕不可能的事。

  經過三個這樣的晚上之後,謝頓開始生厭。最初,他很高興有機會暫時什麼事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只是閱讀幾本鐸絲推薦的歷史膠捲書。堤沙佛家人表現得很大方,白天將他們自己的閱讀機讓給客人。只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興,因為她被父母送到鄰居的公寓,借用別人的閱讀機做功課。

  「這沒有任何幫助。」謝頓煩躁不安地說,此時他關在自己房間,並弄出一些音樂以防有人竊聽。「我可以看出你對歷史如何著迷·但它全是無休無止的細節,是堆積如山──不,堆積如銀河的數據,我根本無法看出它的基本規律。」

  「我敢說,」鐸絲說道,「過去一定曾有一段時期,人類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麼組織,但他們終究發現了銀河結構。」

  「我確信這得花上好些世代,並非僅僅幾周的時間。過去也一定曾有一段時期,在核心自然定律發現之前,物理學似乎只是一堆毫無關聯的觀察結果,那些發現也需要許多世代──堤沙佛這家人是怎麼回事?」

  「他們又怎麼了,我認為他們一直很不錯。」

  「他們太過好奇。」

  「他們當然會,假如你是他們,難道你不會嗎?」

  「但那僅僅是好奇嗎?他們對於我見過皇上這檔事,好像有興趣得不得了。」

  鐸絲似乎不耐煩了:「同理──這只是自然反應。難道你不會嗎,要是剛好倒過來的話?」

  「這使我神經緊張。」

  「是夫銘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

  「沒錯,但他並非十全十美。他把我帶去川陀大學,結果我被誘騙到穹頂上去;他帶我們去找日主十四,那人卻陷害我們,你該知道他早有預謀。上兩次當,至少能學一次乖。我受夠了被問東問西。」

  「那就反客為主,哈裡。你對達爾沒有興趣嗎?」

  「當然有,你原先對它瞭解多少?」

  「一無所知。它不過是八百多個區之一,而我在川陀只有兩年多一點。」

  「正是如此。銀河中有兩千五百萬個世界,而我研究這個問題才只有兩個月多一點。我告訴你,我想要回赫利肯去,重新著於研究湍流的數學,那是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我要忘掉我曾經看出──或是自以為看出──湍流能對人類社會提供一種洞察。」

  不過當天傍晚,他還是問堤沙佛說:「你可知道,堤沙佛老爺,你從未告訴我你做些什麼、你的工作性質。」

  「我?」堤沙佛將幾根手指按在胸口。他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短衫,裡面什麼也沒有,這似乎是達爾男性的標準制服。「沒做什麼,我在地方全息電視臺做節日策劃。非常無聊的差事,但我靠它養家餬口。」

  「而且是個體面的職業,」堤沙佛夫人說,「這代表他不必在熱閭工作。」

  「熱閭?」鐸絲揚起淡淡的眉毛,顯得很有興趣。

  「啊,」堤沙佛說,「那是達爾最出名的東西。雖然沒什麼,但川陀四百億人口都需要能源,而我們提供其中很大一部分。沒有人感謝我們,可是我倒真想看看,某些高級區失去能源後是什麼情景。」

  謝頓顯得相當困惑:「川陀的能源不是來自軌道上的太陽能發電站嗎?」

  「部分而已,」堤沙佛說,「此外,部分來自一些島上的核融合發電站,部分來自微融合發電機,部分來自穹頂上的風力發電站。可是有一半,」他舉起一根手指加強語氣,而且表情嚴肅異常。「有一半來自熱閭。許多地方都有熱閭,但沒有一處──沒有一處──像達爾的蘊藏這般豐富。你當真不知道熱閭是什麼嗎?你坐在那裡瞪著我猛瞧。」

  鐸絲很快接口道:「我們是外星人士,你也知道。」(她差一點就要說「外族人」,但及時煞住車。)「尤其是謝頓博士,他在川陀只待了幾個月。」

  「真的嗎?」堤沙佛夫人說。她比她的丈夫稍矮一點,豐滿但不算肥胖,擁有一對相當美麗的黑眼珠。她的黑髮梳在腦後,緊緊紮成一個髮髻。就像她的丈夫一樣,她看來也是三十幾歲。

  (在麥曲生住過一陣子之後,雖然並非真待了很久,但由於密集式的耳濡目染,如今對鐸絲而言,女性隨意加入男性的交談是件很奇怪的事。風俗與習慣很容易不知不覺地建立起來,她想,並且在心中默記下這點,準備找機會對謝頓提一提,為他的心理史學再加上一條。)

  「喔,是的。」她說,「謝頓博士來自赫利肯。」

  堤沙佛夫人禮貌地表現出孤陋寡聞:「那是在哪裡呢?」

  鐸絲說:「啊,它在──」她轉向謝頓,「它究竟在哪裡,哈裡?」

  謝頓顯得難為情:「告訴你們一句實話,如果不查坐標,我想我也不容易在銀河模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只能說從川陀看出去,它位於中心黑洞的另一側,搭超空間飛船到那裡只是小事一樁。」

  堤沙佛夫人說:「我想吉拉德和我永遠不會登上超空間飛船。」

  「總有一天,卡西莉婭,」堤沙佛以快活的口氣說,「或許我們會有機會。但請對我們說說赫利肯,謝頓老爺。」

  謝頓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那是一件無聊的事。它只不過是個世界,就像任何世界一樣,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赫利肯上沒有熱閭,也許其他地方都沒有,唯有川陀例外。告訴我有關熱閭的種種。」

  (「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這句話在謝頓心中一再重複,而有剎那的時間,它幾乎在他的掌握中。不知道為什麼,鐸絲那個毛手毛腳的故事突然再度浮現。但由於堤沙佛已開始說話,那點靈光來得急也去得快,隨即溜出了謝頓的心靈。)

  堤沙佛說:「如果你真的想要瞭解熱閭,我可以帶你去參觀。」他轉頭面向妻子,「卡西莉婭,如果明天傍晚我帶謝頓老爺前往熱閭,你會不會介意?」

  「還有我。」鐸絲立刻加上一句。

  「還有凡納比裡夫人?」

  堤沙佛夫人皺起眉頭,以尖銳的聲音說:「我認為那不是什麼好主意,我們的客人會覺得很無聊。」

  「我想不至於,堤沙佛夫人。」謝頓以逢迎的口氣說,「我們非常希望去看看熱閭,如果你也加入我們,我們會十分高興──還有你的小女兒,如果她也想去的話。」

  「到熱閭去?」堤沙佛夫人的態度轉趨強硬,「那根本不是一位端莊的婦人能去的地方。」

  謝頓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尷尬:「我沒有惡意,堤沙佛夫人。」

  「沒關係,」堤沙佛說,「卡西莉婭認為它是個低賤之地,事實也的確如此。但只要我不在那裡工作,光是帶客人參觀一下倒無妨。不過那裡很不舒服,卡西莉婭也找不到合適的衣服可穿。」

  聊完之後,他們便從蹲伏的位置站起來。達爾的「椅子」只是個塑料坐墊,下面裝了幾個小輪子。謝頓的膝蓋被它弄得幾乎無法動彈,而且只要他的身子稍有挪動,這椅子似乎就會開始擺動。然而,堤沙佛一家卻練就穩如泰山的本事,起身時也毫無困難,不像謝頓那樣得借助手臂。鐸絲也輕而易舉就站起來,謝頓再次讚歎她表現的自然優雅。

  在他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就寢之前,謝頓對鐸絲說:「你確定自己對熱閭一無所知嗎?聽堤沙佛夫人的口氣似乎不會怎麼有趣。」

  「應該不會無聊到什麼程度,否則堤沙佛不會建議要帶我們參觀。讓我們期待一場驚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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