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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六十一章

  統治整個銀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為他必須在適當時候將親切的笑容擺在臉上;他的頸部僵硬,因為他剛才不斷以各種角度低下頭來,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由於聽覺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於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轉身、伸手、點頭,他整個身子都累得微微顫抖。

  這只不過是一場國宴,但他得接見來自川陀各個角落,還有(更糟的是)來自銀河各個角落的眾多區長、總督、部長以及他們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將近一千人,都穿著各地的傳統服裝,從華麗無比到全然怪異應有盡有。此外,他還得忍受各種口音的嘮叨,更糟的是他們都模仿帝國大學通用的銀河標準語,只因那是皇上使用的語言。而最頭痛的一件事則是:身為皇上,他在隨口說些毫無內容的空話時,必須牢記避免做出任何實質的許諾。

  一切都被非常謹慎地記錄下來,包括影像與聲音。事後伊圖·丹莫茨爾會從頭到尾看一遍,看看克裡昂大帝一世是否行止得宜──這一點當然只是皇上自己的見解。丹莫茨爾一定會說,他只是在搜集客人無意中自行洩露的各種數據,或許他說的是真話。

  幸運的丹莫茨爾!

  皇上不能離開皇宮與外圍的御苑,而丹莫茨爾只要願意,隨時都能遍巡銀河。皇上總是陳列在皇宮,總是隨時候教,總是被迫應酬一些訪客──從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茨爾則始終銷聲匿跡,從不在皇宮御苑內讓人看見。他只保持著一個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個隱形(因此更為可怕)的存在。

  皇上是權力的核心,享有權力的一切外表與實惠。丹莫茨爾在權力的外圍,表面上看來一無所有,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頭銜,但他的指掌與心靈卻能探尋各個角落。他對自己的孜孜不倦別無所求,唯一要求的獎賞便是權力的本質。

  皇上突然有個開心的想法──一種帶有死亡氣息的開心。他想到無論任何時候,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或是炮製一個藉口,或是什麼藉口也不用,他都能將丹莫茨爾逮捕、監禁、放逐、嚴刑拷打或是處決。畢竟,在過去數個動盪不斷的惱人世紀中,皇帝或許難以將意志延伸到帝國各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區貫徹也難──地方行政機關與立法機關滿是亂臣賊子,使他每天必須面對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無數法令、草案、約定、條約,以及一般性的星際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宮與御苑範圍內,他仍舊擁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

  然而克裡昂心知肚明,他的權力美夢根本徒勞無功。丹莫茨爾是父皇的老臣,在克裡昂的記憶中,自己遇到任何問題總是轉向丹莫茨爾求助,從來沒有一次例外。瞭解一切、籌劃一切、執行一切的都是丹莫茨爾。更重要的是,假如任何事出了紕漏,都可以怪罪到丹莫茨爾頭上。皇上本人高高在上,永遠不受批判,因此心中毫無畏懼──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擔心發生宮廷政變,自己被最親、最近的人行刺。而這一點正是他仰仗丹莫茨爾最重要的原因。

  將丹莫茨爾除掉,自己接掌一切的念頭,令克裡昂大帝感到全身微微打顫。過去,的確有些皇帝親自治理帝國,他們的行政首長個個是庸才。他們讓無能之輩占著這個職位,從來不想撤換──而在短時間內,他們竟然也能湊合著應付過去。

  可是克裡昂不行,他需要丹莫茨爾。事實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鑒於帝國近代史·他心中興起這種念頭是必然的──他能看出除掉丹莫茨爾是相當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論他,克裡昂,以多麼高明的手法暗中部署,丹莫茨爾總有辦法(他確定)預見這個行動,會知道它正在默默進行,會以高明許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場宮廷政變。在丹莫茨爾有可能被五花大綁押走之前,克裡昂自己就會喪命。然後很快會出現另一個皇帝,丹莫茨爾將繼續侍奉他──並且駕馭他。

  或者丹莫茨爾會厭倦了這種遊戲,自己做起皇帝來?

  絕對不會!他隱身幕後的習慣太過根深蒂固。假若丹莫茨爾讓自己在世上曝光,那麼他的權力、他的智慧、他的運氣(不論那是什麼)必將棄他而去。克裡昂深信這點,覺得毋庸置疑。

  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克裡昂就安全無虞。因為丹莫茨爾本人並無野心,他會忠心地侍奉自己。

  現在丹莫茨爾就在這裡,他的穿著如此簡單樸素,使克裡昂對自己禮袍上那些無用的裝飾生出不安的感覺,還好剛才在兩個侍僕的幫助下,他已經把禮袍脫下來了。自然,總要等到他一人獨處,並且換上便裝之後,丹莫茨爾這個角色才會翩然出場。

  「丹莫茨爾,」統治整個銀河的皇帝說,「我累了!」

  「國宴是一件累人的事,陛下。」丹莫茨爾喃喃地說。

  「那我必須每天晚上來一場嗎?」

  「並非每天晚上,但它們是很重要的。能親自覲見您以及讓您注意到的人,都會感到心滿意足。這能幫助帝國的運作保持一帆風順。」

  「過去,帝國是靠權力來保持一帆風順。」皇上以陰鬱的口吻說,「如今,卻必須以一個微笑、一個揮手的動作,一句低聲的言語,以及一枚勳章或獎章來保持運作。」

  「如果這些能保持太平,陛下,那就非常值得這麼做。而您的統治一向相當成功。」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有你在我的身旁。我唯一真正的天賦·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以狡猾的眼光望著丹莫茨爾,「我的兒子不一定要做我的繼位者,他不是個才能出眾的孩子。我讓你當我的繼位者如何?」

  丹莫茨爾以冷冰冰的口吻說:「陛下,您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呢?我絕不會篡奪皇位,不會將它從合法繼位者手中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請以公平的方式懲處我。無論如何,我所做過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事,都沒有嚴重到需要以皇位作為懲罰。」

  克裡昂哈哈大笑:「沖著你對皇位的價值所做的真實評價,丹莫茨爾,我打消一切想要處罰你的念頭。好啦,讓我們談一談。待會兒我將要就寢,但我現在還不準備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縟節。讓我們聊聊吧。」

  「聊些什麼,陛下?」

  「聊任何事情──聊聊那個數學家和他的心理史學。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到他,你知道嗎。今晚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學分析若是能預測出一個方法,能讓我這個皇帝避免無休無止的繁文縟節,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我卻有一個想法,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學家也無法做到這點。」

  「好吧,告訴我最新狀況。他仍舊躲在麥曲生那些古怪的光頭之間嗎?你答應過我,你會把他從那裡揪出來。」

  「我的確答應過,陛下,我曾經朝這方面進行。但是很遺憾,我必須承認我失敗了。」

  「失敗了?」皇上皺起眉頭,「我不喜歡這種事。」

  「我也不喜歡,陛下。我計劃引誘那個數學家做出某種褻瀆行為,會遭致嚴重懲罰的那種──在麥曲生很容易觸犯褻瀆罪,尤其對一個外族人而言。然後,那個數學家會被迫向皇上上訴,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得到他。根據我的計劃,我們付出的代價只是微不足道的讓步──對麥曲生很重要,對我們完全無關痛癢。在我的部署中,我未打算直接參與,而是要巧妙地操縱這次行動。」

  「我也這麼想,」克裡昂說道,「但是它失敗了。難道是麥曲生的區長──」

  「他被尊稱為元老,陛下。」

  「別跟我爭辯頭銜,這個元老拒絕合作嗎?」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應了。而那個數學家,謝頓,一下子就掉進陷阱裡。」

  「那後來呢?」

  「他獲准離開,毫髮無損。」

  「為什麼?」克裡昂氣衝衝地說。

  「這件事我還不確定,陛下,但我懷疑有人出更高的價。」

  「什麼人?衛荷區長嗎?」

  「有可能,陛下,可是我對這點存疑。我將衛荷置於不斷監視之下,假如他們得到那個數學家,我現在就應該知道了。」

  此時皇上不只是皺眉,他顯然火冒三丈:「丹莫茨爾,這太糟了,我非常不高興。像這樣子的失敗,令我不禁懷疑你是否變成了另一個人。麥曲生這種顯然違抗皇帝意旨的行為,我們應該採取什麼手段教訓一番?」

  丹莫茨爾察覺一股奔騰的怒火,趕緊深深彎下腰來,但仍以鋼鐵般堅定的語氣說:「現在對麥曲生採取行動將是個錯誤,陛下。因此造成的分裂,會被衛荷收為漁翁之利。」

  「但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或許什麼都不該做,陛下,事態不如表面看來那麼糟。」

  「怎麼會不如表面看來那麼糟?」

  「您應該記得,陛下,這個數學家深信心理史學不切實際。」

  「我當然記得這點,可是這根本不重要,對不對?對我們的目的而言?」

  「或許是吧。但假使它能變得可行,對我們的幫助將會大得難以估量,陛下。而根據我所能查出的線索,那個數學家正試圖使心理史學成為可行。他在麥曲生的褻瀆行為,據我瞭解,是他試圖解決心理史學問題的努力之一。在這種情況下,陛下,我們暫時不去碰他。當他接近或達到目標的時候,我們再把他抓起來,這樣對我們會更有用。」

  「要是衛荷先得到他就不會了。」

  「這件事我會盯牢,確保它不會發生。」

  「就像你剛剛成功地將那個數學家揪出麥曲生一樣?」

  「下次我不會再犯錯了,陛下。」丹莫茨爾冷靜地說。

  皇上說道:「丹莫茨爾,你最好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我絕不再容忍另一個錯誤。」

  然後,他又沒好氣地補充一句:「我看今晚我根本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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