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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十八章

  鐸絲說得沒錯,早餐絕對不差。有一道菜顯然是蛋類,肉類則熏得很香。巧克力飲料或許是人工合成食品(川陀人喜愛濃烈的巧克力,這點謝頓並不在意),不過相當可口,麵包卷也很好吃。

  他覺得實在應該實話實說:「這是一頓非常美好的早餐,食物,氣氛,一切都那麼好。」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鐸絲說。

  謝頓四下望瞭望。一側牆壁上有排窗戶,雖然沒有真正的陽光射進來(他突然想到,不知道過一陣子之後,自己會不會滿足於漫射的光線,而不再在室內尋找一束束的陽光),餐廳內的光線仍然充足。事實上,這一帶相當明亮,地方氣象計算器顯然決定現在應該是大晴天。

  每張餐桌都佈置成四座,大都也坐滿這個人數,鐸絲與謝頓卻單獨佔據一張餐桌。鐸絲曾跟一些男男女女打招呼,並為謝頓介紹他們。那些人全都很客氣,但沒有人加入他們兩人中。不用說,這是鐸絲的本意,不過謝頓並未看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說:「你沒為我介紹任何數學家,鐸絲。」

  「我還沒看到認識的。大多的數學家都起得很早,在八點鐘就有課。根據我個人的感覺,任何莽撞到敢修數學課程的學生,總是希望越早把那堂課上完越好。」

  「我猜你自己不是數學家。」

  「當然不是,」鐸絲發出一聲短笑,「絕不是,我的專長是歷史,我已發表過一些有關川陀興起的研究,我的意思是原始的王國,不是這個世界。我想這將成為我專攻的領域──王國時期的川陀。」

  「太好了。」謝頓說:

  「太好了?」鐸絲不解地望著他,「你也對『王國川陀』有興趣?」

  「就某個角度而言,的確如此。我並非專指這個問題,還包括其他類似的題目。我從未真地研究過歷史,當初應該多下工夫。」

  「應該嗎?要是你下過工夫研究歷史,你就幾乎沒有時間研究數學了,而如今正在鬧數學家荒──尤其是這所大學。我們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政治科學家已經堆到這裡,」她一面說,一面將手舉到齊眉的高度。「可是我們欠缺科學和數學人才。契特·夫銘曾向我指出這點,他稱之為科學的沒落,而且似乎認為這是普遍的現象。」

  謝頓說:「當然,我說自己過去該對歷史多下工夫,不是指將它當成我的終身事業。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獲取足夠的知識,用來幫助我的數學研究。我的專長領域是社會結構的數學分析。」

  「聽來真可怕。」

  「從某方面來說,一點也沒錯。它非常複雜,我必須對社會演化知道得比現在多許多,否則根本沒希望。你可知道,我提出的圖像過分靜態。」

  「我看不出來,因為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契特告訴過我,你在發展一種叫什麼心理史學的理論,說這是很重要的一項工作。我說對了嗎?心理史學?」

  「說得沒錯,我當初應該稱之為『心理社會學』,但我感到這個名字太彆扭。或者,也許我曾直覺地想到歷史知識有絕對必要性,可是未曾足夠注意自己的心思。」

  「心理史學的確比較順口,但我不懂它究竟是什麼。」

  「我自己也幾乎不懂。」謝頓出神沉思了幾分鐘。他望著餐桌對面這位女子,覺得她或許會讓他這次流亡變得比較不像流亡。他又想到幾年前認識的另一名女子,但隨即猛然甩開這個念頭。假如他再結識一個伴侶,這個她一定要對學術有所認識,並瞭解從事學術研究應該付出多少。

  為了將心思轉到另一條軌道,他說:「契特·夫銘告訴我,這所大學絕不會遭到政府的侵擾。」

  「他說得沒錯。」

  謝頓搖了搖頭:「帝國政府這種雅量似乎令人難以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機構絕不可能如此免於政府的壓力。」

  「在錫納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都一樣,或許只有一兩個最大的世界例外。川陀則另當別論。」

  「沒錯,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它是帝國的中心,此地的大學全都享有極高聲譽。任何地方的大學都能培養出專業人才,可是帝國的行政官員──包括那些高官,以及無數代表帝國伸入銀河各個角落的觸鬚下──全都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從來沒看過統計──」謝頓的話只說了一半。

  「相信我的話。讓帝國官員具有相同的背景、對帝國有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他們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則會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由於這個緣故,川陀必須吸引數百萬外星人士來此接受教育。不論他們來自何處、他們的母星口音或文化如何都不重要,只要他們接受川陀的薰陶,並認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帝國就這樣凝聚起來了。這樣,代表帝國政府的行政官員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不論他們是生在外星還是長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變得不難統治了。」

  謝頓再次覺得臉紅,這種事他以前從未想過。他不禁產生一個疑惑:如果某人僅只精通一門數學,是否能成為真正偉大的數學家。

  「這是眾所周知的知識嗎?」他問。

  「我想不是的,」鐸絲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識太多,所以專家一律緊守自己的專長,將它當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曉任何其他方面的任何知識。他們總是想避免被知識淹沒。」

  「但你卻知道。」

  「那可是我的專長。我是個歷史學家,專門研究王國川陀的興起。川陀能夠不斷擴張勢力,進而從王國川陀躍升至『帝國川陀』,這種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門之一。」

  謝頓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過度專業化的害處多大呀,它將知識切割成百萬碎片,讓它到處在滴血。」

  鐸絲聳了聳肩:「又能怎麼辦呢?不過你要知道,既然川陀想要吸引外星人士進入川陀各大學,就必須給他們一些回報,以便補償他們離鄉背井,來到一個具有不可思議的人工建築、生活方式極其特殊的陌生世界。我在此地已有兩年,而我仍舊不習慣,也許永遠無法習慣。話又說回來,當然,我並不想成為行政官員,所以不會強迫自己變成川陀人。」

  「川陀所提供的交換條件,不僅是保證一個地位崇高的職位、可觀的權勢,以及想當然的財富,除此之外還有自由。學生在此接受教育時,他們有自由公開抨擊政府,進行和平的反政府示威,提出他們自己的理論和觀點。他們很喜歡這種特權,很多人來到此地的目的,就是為了體驗自由的滋味。」

  「我猜想,」謝頓說,「這也有助於減輕壓力。在這段期間,他們將內心的憤恨發洩殆盡,沉溺于年輕革命家的一切自大自滿,等他們在帝國體制中謀得一官半職後,就很容易變得既溫順又服從。」

  鐸絲點了點頭:「你也許說對了。無論如何,政府為了這許多原因,總是謹慎地保持每所大學的自由。這根本不是他們有什麼雅量,只能算是精明罷了。」

  「如果你不想成為行政官員,鐸絲,你準備做什麼呢?」

  「歷史學家。我準備教書,將我自己的膠捲書做成教材。」

  「只怕不會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會有太高的薪水,哈裡,這點更重要。至於地位,那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東西,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見過許多擁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沒找到一個快樂的。地位不會被你穩穩坐在下面,你必須不停奮鬥才能保持不墜。即使貴為皇帝,也大多沒什麼好下場。有一天我可能就這麼回到錫納,在那裡當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會讓你有地位。」

  鐸絲笑了幾聲:「我想是吧,可是在錫納,誰又會在乎呢?它是一個枯燥無聊的世界,到處都是農場,有許多牛群,四隻腳的、兩隻腳的都不缺。」

  「來過川陀之後,你不會覺得它枯燥無聊嗎?」

  「沒錯,我也這麼想。假使日子太無聊了,我總有辦法弄到一筆經費,隨便到哪裡去做點歷史研究。這是我這一行的好處。」

  「反之,一個數學家,」謝頓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苦澀說,「卻被認定應該坐在計算器前思考。提到計算器──」他遲疑了一下。早餐已經結束,他覺得鐸絲必然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

  但她似乎沒有急著離開的意思。「怎麼樣?提到計算器?」

  「我能不能獲准使用歷史圖書館?」

  現在輪到她遲疑了,「我想應該可以安排。若是你接下數學程序設計的工作,或許就能被視為准教員,我可以幫助你申請許可。只不過──」

  「只不過?」

  「我不想讓你心裡不舒服,但你是一名數學家,而且你說你對歷史一無所知。你會知道如何使用歷史圖書館嗎?」

  謝頓微微一笑:「我想你們使用的計算器,應該和數學圖書館的很接近吧。」

  「這點沒錯,可是每個專業所用的程序都有自己的行話。你不知道什麼是標準參考膠捲書,不知道快速篩選和跳讀的方法。你也許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一個雙曲微分──」

  「你是說雙曲積分。」謝頓輕聲插嘴。

  鐸絲並未理會他:「可是你也許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天半的時間內,查到波達克條約的詳細條款。」

  「我想我能學。」

  「如果──如果──」她看來有些難以啟齒,「如果你真要學,我可以做個建議。我負責一個為期一周的課程──每天一小時,沒有學分──教授圖書館的使用方法,它是為大學部學生開的。要是讓你旁聽這種課程,我的意思是跟大學部的學生一起,你會不會覺得拉不下臉?它在三周後開始。」

  「你可以私下為我授課。」暗示性的語調闖入謝頓的聲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

  她並未忽略這一點:「我相信絕無問題,但我認為較正式的授課對你比較好。你要瞭解,我們上課時會使用圖書館,而在一周結束後,我會要你們找出某個特定歷史問題的相關資料。從頭到尾,你都得跟其他學生競爭,這將有助於你的學習。私下授課的效率會差得多,我向你保證。然而我瞭解跟其他大學生競爭的難處,假如你做得沒他們好,你會感到無地自容。不過,你必須記住一點,他們已經修過基本歷史,而你,說不定,也許沒有修過。」

  「不是『也許』而已,我真的沒修過。可是我不會害怕競爭,也不在乎可能發生的難堪窘境──只要我能學到查詢歷史參考數據的訣竅。」

  謝頓心裡很清楚,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女子,很高興抓住這個機會當她的學生。他也察覺到一件事實,那就是他的心靈正面臨一個轉折點。

  他已經答應夫銘,將試圖發展出實用的心理史學,但那只是理智所做的承諾,與情感毫無關係。如今為了將理論化為實際,他決心與心理史學鬥個你死我活──假若必須如此的話。而這個轉變,也許就是受到鐸絲·凡納比裡的影響。

  或者夫銘早就料到這點?夫銘這個人,謝頓判斷,很可能是個最可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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