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西莫夫 > 第二基地 | 上頁 下頁


  於是騾又變成孤獨一人。他關掉燈光,又踢了一下開關,讓牆壁重新轉成透明。天空仍是一片紫色,城市則成了地平在線的一團光點。

  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如果他真成了萬物的主宰又如何?那樣就能使普利吉這種人不再高大強壯、充滿自信嗎?就能夠令拜爾·程尼斯變得醜陋不堪嗎?又可以讓自己完全改頭換面嗎?

  他詛咒自己內心的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麼呢?

  頭上的警告燈突然輕輕閃起。他知道有人走進了官邸,並且能夠感知那人的行徑。同時,雖然他並不想那麼做,卻仍舊感到了那人情感的輕微起伏,不停地敲擊著自己大腦中的纖維。

  他毫不費力就知曉了來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的心靈中,騾察覺不出任何一點整齊劃一的情緒,那裡只有一個頑強心靈中的原始複雜性格,受到宇宙間雜亂無章的萬事萬物影響,從來沒有被好好塑造過。程尼斯的心思如巨浪般洶湧澎湃,表面覆著一層謹慎的念頭,但卻十分薄弱,暗處的漩渦裡竟是刻薄下流的言語。更深的層次湧動著自私自利的洪流,還有殘酷的想法到處迸濺。而在最底下的那一層,則是由野心構築成的無底洞。

  騾感覺自己可以接觸到這一切的情緒,並且能夠輕而易舉地把它們阻住,然後扭轉這些情感之流,再將它們抽幹,進而引出新的奔流。但是,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即使他能讓程尼斯滿頭鬈髮的腦袋,充滿對自己由衷的崇敬,難道就能因此改變他醜怪的外貌,讓他不再詛咒白晝而熱愛黑夜,不再隱遁在自己的帝國中一個幽暗的角落裡?

  身後的門打開了,他轉過身來。原本透光的牆壁立時變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隨即消失,室內亮起了核燈泡的白熾光芒。

  拜爾·程尼斯輕快地坐下,開口道:「閣下,這份榮幸對我而言並不意外。」

  騾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長鼻子,用不太高興的語氣回答道:「為什麼呢,年輕人?」

  「我想是一種預感吧。除非我願意承認,我也曾經聽過那些謠言。」

  「謠言?謠言有數十種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個?」

  「就是即將重新展開泛銀河攻勢的那個謠言。我倒希望這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也許能在其中扮演一個適當的角色。」

  「這麼說,你認為第二基地的確存在嘍?」

  「有什麼不對嗎?這樣就能使這一切變得有趣多啦。」

  「你還發現這是一件有趣的事?」

  「當然啦,因為它神秘無比!想要訓練自己的想像力,練習作出合理的臆測,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題目?最近報紙的附刊中,全是有關這方面的文章──這也許就能說明它有多熱門。《宇宙報》的一位專欄作家,寫了一篇很古怪的文章,內容是關於一個純粹由心靈主宰的世界──您知道,就是第二基地──說那裡的人發展出來的精神力量,其能量的強大程度,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學匹敵。例如可以在數光年之外,將敵方的星艦擊毀,並且能將行星驅離原有的軌道──」

  「沒錯,的確很有意思。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你自己有沒有什麼看法?你同意那種心靈力量的說法嗎?」

  「銀河在上,我才不信呢!您想想看,如果真有那種超人存在,他們怎麼可能會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行星上?不可能的,閣下,我認為第二基地之所以隱藏起來,是因為它的力量遠比我們想像中的薄弱。」

  「這樣的話,我就很容易向你解釋自己的想法了。你願不願意率領一個探險隊,去尋找第二基地?」

  一時之間,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所有發展都比他預料的要快一拍。他的舌頭顯然是僵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騾以絲毫不帶感情的語氣問:「怎麼樣?」

  程尼斯的額頭皺成了數褶:「當然好,但是我要到哪裡去找呢?您有沒有任何情報?」

  「普利吉將軍會跟你一起去──」

  「那麼就不是由我帶隊了?」

  「等我說完你再自己決定。聽好,你並不是基地人,而是在卡爾根土生土長的,對不對?好,那麼,你對謝頓計劃的瞭解可能很模糊。當第一銀河帝國開始衰落時,哈裡·謝頓與一群心理史學家,利用某些數學工具分析未來的歷史發展──在如今這個退化的時代,那些數學已經完全失傳了──然後他們就設立了兩個基地,分別置於銀河的兩個端點。根據他們的計算,隨著經濟與社會背景的逐漸演化,這兩個基地將發展成為第二帝國。哈裡·謝頓預計這一切可以在千年之內完成,而如果沒有這兩個基地的話,卻需要經過三萬年的時間,那個第二帝國才會出現。然而我卻不在他的算計之中,因為我是一個突變種,心理史學只能處理群眾的平均反應,所以無法預測我的出現。你瞭解我說的話嗎?」

  「我完全明白,閣下,可是這些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這點你馬上就會知道了。因為我打算現在就統一銀河──提前七百年完成謝頓的千年大計。在我的統治之下,第一基地──那個物理科學家的世界──如今興盛依舊。他們以聯邦的繁榮與安定作為後盾,所發展的核武器足以橫掃整個銀河──或許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一定要對它多瞭解一些。普利吉將軍堅決相信它不存在,但我卻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程尼斯用謹慎的口吻問道:「閣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騾的語氣突然明顯地充滿憤怒:「因為許多在我控制下的心靈,如今都受到了外力干擾。做得很細微!很精妙!但仍舊被我察覺到了。這種干擾現象不斷增加,常常在緊要關頭發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這些年來,我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輕舉妄動。現在你知道原因了嗎?」

  「就這一方面而言,你具有得天獨厚的優點。普利吉將軍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處境並不安全。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然而你不是歸依者,因此不容易立刻被人發現你在為我工作。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可以將第二基地瞞騙得更久──也許剛好足夠久,你瞭解嗎?」

  「嗯──是的。但是,閣下,請允許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擾的?如果能讓我知道的話,若是普利吉將軍發生了什麼變化,我也許就能察覺得到。他們是否不再歸依了?是不是失去了對您的忠心?」

  「不,我說過干擾極為細微精妙,比你想像的更加麻煩。由於那種變化很難識破,有時我在採取行動之前,必須靜觀其變,因為不能確定某個重要人物的變化,究竟是干擾的結果,抑或僅是普通的反常現象。他們的忠誠並沒有改變,可是創造力與智慧卻大打折扣。表面上看起來,一個個完全正常,但是全都成了廢物。在過去一年間,就有六個人發生了這種變化,六個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然後說,「他們現在被派去管理訓練中心。我衷心希望,不會發生任何需要他們做出決斷的緊急狀況。」

  「萬一,閣下──萬一不是第二基地幹的呢?如果是另外一個,像您自己這樣的──另一個突變種?」

  「對方的計劃實在太謹慎小心,也太過於深謀遠慮。如果只有一個人,他的行動一定不會如此沉得住氣。不,那是某個世界所採取的行動,而你將是我對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來:「我非常高興能有這個機會。」

  可是騾卻捕捉到了對方突然暴增的情感:「顯然,你起了個念頭,想要立下一件蓋世的功勞,讓你有資格得到最大的犒賞──也許,甚至讓你成為我的接班人,這個不成問題。不過,你知道,反之你也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我的情感控制能力,並不僅止于誘發忠誠之心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了淺笑,看起來陰森可怖,程尼斯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在那一瞬間,就僅僅那麼一剎那,程尼斯感到一股無比的悲痛向自己襲來,其中還夾著肉體的痛楚猛撲而下,令他的心靈幾乎無法承受。然而這一切卻在下一瞬間消失無蹤,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之外,沒有任何跡象遺留下來。

  騾又開口說:「發怒是沒有用的──對,現在你掩飾住了,對不對?不過我還是能知道。所以你給我牢牢記住──像剛才的那種感覺,我能夠讓它變得更強烈,持續得更久。我曾經以情感控制的手法處決過叛徒,我向你保證,再也沒有更殘酷的死法了。」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我說完了。」

  於是,騾又變成孤獨一人。他關掉燈光,又踢了一下開關,讓牆壁重新轉成透明。天空已經被黑暗籠罩,逐漸升起的「銀河透鏡」,在天鵝絨般深邃的太空中閃閃發光。

  這一團朦朧的星雲,是由無數恒星組成的,由於數目實在太多,所以看來像是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大團光耀的雲朵。

  所有這些恒星,都將是屬￿他的──

  如今只差臨門一腳。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

  第二基地的「執行評議會」正在舉行會議,對於我們而言,他們只是許多不同的聲音。會議的實際場景,以及與會者的身份,目前都還無關緊要。

  嚴格說起來,我們甚至不能妄想重塑會議的任何一幕──除非我們連所能預期的最低限度瞭解,都想完全犧牲掉。

  我們所敘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學家──卻也並非普通的心理學家,我們其實應該說,他們是傾向於心理學研究的科學家。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對於心理科學的基本觀念,與我們所知道的關於心理學的一切,根本就是南轅北轍。由物理科學的實證傳統培養出來的科學家,他們心目中的「心理學」,與「第二基地心理學」之間僅有極模糊的關係。

  這就像是想要向盲人解釋色彩的概念──更何況如今的這種情況,筆者與讀者一樣都可算是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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