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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2

  當天晚上,堅迪柏睡得很不好。不論在清醒的思緒中,或是在睡眠的夢境裡,他都一直跟德拉米爭吵不休。在某一個夢中,她竟然與那個阿姆農夫魯菲南融成一體,於是,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比例怪異的德拉米,向他一步步逼近,她掄著兩個巨大的拳頭,臉上帶著甜美的微笑,並且露出許多細長的尖牙。

  直到床頭櫃的蜂鳴器發出微弱的聲音,堅迪柏才總算醒了過來。現在早已過了他平日的起床時間,他卻一點也沒有歇息過的感覺。

  他趕緊轉過身來,伸手按下對講機的鍵鈕。「喂?什麼事?」

  「發言者!」說話的是該層樓的舍監,語氣之中缺乏應有的尊重。「有個訪客希望見你。」

  「訪客?」堅迪柏按了一下行事曆的開關,屏幕顯示中午以前並無任何約會;他再按下時間顯示鍵,現在時間是上午八點三十二分。於是他沒好氣地問道:「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不願通報姓名,發言者。」然後,舍監用明顯不以為然的口氣說:「是一個阿姆人,發言者,說是應你的邀請而來。」最後中句話的口氣更加不以為然。

  「讓他到會客室去,我過一陣子才下來。」

  堅迪柏一點也不急,他在沐浴的時候,從頭到尾都陷入了沉思。有人利用阿姆人來阻撓他的行動,這個假設越想越合理,他更想知道的是,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現在這個登堂入室來找他的阿姆人又是誰?難道是另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嗎?

  謝頓在上,一個阿姆農夫來大學做什麼?他能夠有什麼藉口?真正的來意又是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的工夫,堅迪柏想到是否該攜械防身,但他幾乎立刻打消這個念頭。他對自己的能力充滿高傲的自信,確定自己在大學校園中不會有任何危險。這裡是他的地盤,他能夠輕而易舉控制任何一個農夫,卻不會在阿姆人心靈中留下過深的痕跡。

  堅迪柏又想到,一定是由於昨天卡洛耳·魯菲南帶來的麻煩,令他的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自己才會變得這般疑神疑鬼。對了,會不會就是那個農夫呢?也許他已不再受到干擾──不論是什麼人或什麼組織的干擾──他當然會擔心受到懲罰,因而主動前來為昨天的事道歉。可是魯菲南怎麼知道該到這裡來?又怎麼可能找到自己呢?

  堅迪柏大搖大擺地走過回廊,打定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是他才剛踏進會客室,就馬上大吃一驚。他立刻停下腳步,轉身去找那名舍監。

  舍監坐在玻璃圍成的隔間中,正假裝埋頭辦公。堅迪柏興師問罪道:「舍監,你沒說訪客是個女的。」

  舍監沉著地回答:「發言者,我說是一個阿姆人,你就沒有再問下去。」

  「問一句答一句是嗎,舍監?我得記住這是你的特點之一。」(此外,還得查查這個舍監的底細,確定一下他是不是德拉米的眼線。而且從現在開始,自己必須注意身邊每一名工作人員──這些「低層人員」實在很容易被他這種人忽視,雖然他才剛剛升任發言者不久。)

  「哪一間會議室是空的?」

  舍監答道:「只有四號會議室空著,發言者,有三小時的空檔。」他裝著一副老實的模樣,瞥了一下那個阿姆女子,然後又看了堅迪柏一眼。

  「那我們就用四號會議室,舍監。我還要奉勸你一句話,最好別多管他人的心靈。」堅迪柏投射出並不算弱的精神力量,舍監根本就來不及防禦。如此對付一名弱勢的心靈,絕不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這一點堅迪柏很明白。可是像他這種人,也實在應該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既然無法掩飾心中的下流揣測,就不該一直樂此不疲。舍監至少要頭疼好幾個小時,那是他罪有應得。

  3

  堅迪柏一時之間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也沒有心情費神去想。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會記得。

  他仍是沒好氣地說:「你是──」

  「我是諾薇,斜者師傅。」她幾乎是喘著氣說出這句話的。「我的名是蘇拉,我只用諾薇稱呼。」

  「對啦,諾薇。我想起來了,我們昨天見過面,你曾經出面保護我。」在大學校園中,他實在無法改用阿姆腔調說話。「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師傅,你說我可以寫信給你。你說要寫『發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棟』。我自己送信來,我拿給他們看──是我自己寫的信,師傅。」她流露出摻雜著害羞的驕傲。「他們問:『寫這信給誰?』斜者師傅,你對那笨頭魯莽南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你講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說是送給史陀·堅迪柏。」

  「他們就這樣讓你進來,諾薇?他們沒有要求看那封信嗎?」

  「我很驚嚇,我想也許他們感受輕微抱歉。我說:『堅迪柏斜者答應帶我參觀斜者之宮。』他們都笑起來,大門口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他還會讓她參觀別的。』他們指出我該哪裡走,說不可走到別的他處去,否則一下子把我趕出去。」

  堅迪柏的雙頰有些漲紅,謝頓在上,如果他需要找阿姆女子尋歡作樂,絕對不會做得如此明目張膽,也不會這麼饑不擇食。他再看了一眼這個阿姆女子,不禁在心中暗自搖起頭來。

  她似乎還很年輕,也許風吹日曬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些,但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這種年齡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經嫁人,不過她卻將黑髮紮成辮子,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還是個處女。這一點他倒並不驚訝,由她昨天的表現,看得出她有當潑婦的足夠本錢。堅迪柏甚至懷疑,是否會有任何阿姆男子,能夠消受得了她的伶牙俐齒外加那副重拳;而且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雖然她已經費盡心血裝扮一番,臉蛋看起來仍舊瘦削而平庸,雙手則是又紅又腫,而且骨節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勞型,沒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細的打量之下,她的下唇開始微微發顫。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她的尷尬與恐懼,因而感到十分同情。昨天她的確幫了他大忙,堅迪柏想,自己可不能過河拆橋。

  堅迪柏試著用溫和的話語撫慰她:「所以你是來參觀──嗯──學者之宮?」

  她將眼睛睜得老大(那雙黑眼珠倒滿秀氣的)。「師傅,別生我的怒氣,但我來是自己要做個斜者。」

  「你想做一個學者?」堅迪柏感到這句話像晴天霹靂。「我的好姑娘──」

  他說不下去了。她只是個完全不通世故的農婦,自己到底應該如何向她解釋,想要成為阿姆人口中的「斜者」,必須具備怎樣的智慧與精神活力,還必須接受多少訓練才行。

  可是蘇拉·諾薇卻拚命地強調:「我會寫字,也會念書,我讀完好些書本,都是從尾讀到頭。我永遠希望做個斜者,我不希望做農夫老婆。我不系該待在農場的人,我不會嫁農夫,再生下許多農夫娃娃。」

  她突然抬起頭來,用很驕傲的語氣說:「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總說『不要』,我系客氣地說,但不要就系不要。」

  堅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騙人,根本就沒有人向她求過婚。可是他仍然裝著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她說:「如果你不結婚的話,你這輩子想做什麼?」

  諾薇伸出一隻手來按在桌子上,以堅決的口吻說:「我要做斜者,我不要做農婦。」

  「假如我不能使你成為學者呢?」

  「那我什麼都不做,我就等死。假若我不做斜者,我這輩子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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