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穴(6)_艾西莫夫

六

　　當然，這個地理區過去也曾存在過某種被稱為「紐約市」的東西。那個人類的原始聚落在此生存了三千年，而非三百年。關鍵在於，它當時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城市。

　　當時根本沒有城市，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人類群居處，暴露在空氣中。那時代的建築物有點像外世界人的圓頂屋，不過，當然他們之間是不大相同的。這些群居處（規模最大的人口幾近一千萬，但多數的規模從未達到一百萬）散佈在地球各處，數以千計。以現代的標準來看，這種群居處的效率是很低的──就經濟上而言。

　　地球上的人口日益增多，便不得不講求效率。如果降低生活水平，這個星球尚可維持二十億、三十億甚至五十億人口的生存。然而，當人口膨脹到八十億時，大家便只有處於半饑餓狀態了。無可避免的，人類文明必須改頭換面。尤其是當外世界（一千年前，它們還只是地球的殖民地）已經極其認真的採取限制外來移民的措施時，人類的文明就非要有一場激烈而斷然的變革不可了。

　　激烈變革的結果便是城市的誕生。在最近一千多年來的地球歷史中，這些城市隨著變革而逐漸成形。龐大的規模意味著效率。即使是在中古時期，人類也已明白這個道理，也許他們只是不知不覺而已。家庭工業被大工廠取代，大工廠又被洲際工業取代。

　　想想看，十萬個家庭分住十萬幢房屋，或是一個有十萬單位的住區？每個家庭擁有一套膠捲書，或者一個住區擁有一套膠捲書？每戶人家各自擁有一套電視錄放映機，或是中央系統的電視錄放映設備？比較它們之間的差異，你就會明白何者的效率低了。

　　同樣的道理，一再重複製造廚房與浴室不但浪費而且愚蠢，遠不如城市文明中的地區餐廳與個人私用間，把效率發揮到極致。

　　於是，地球上的村莊、城鎮以及所謂的「城市」逐漸死亡，並且被真正的城市吞沒。即使早期，在核武戰爭的威脅下，這種趨勢也只是減慢了腳步，但並未停止。一直到力場防護罩發明之後，它更是來勢洶洶，難以阻擋了。

　　城市文明意味著將食物做最適當的分配，大量使用酵母或水栽法。紐約市面積有五千平方公里，根據上一次的人口調查，紐約市內的人口超過兩千萬。地球上約有八百個城市，每個城市的平均人口是一千萬。

　　每個城市都是半自治的單位，在經濟上完全獨立，自給自足。它可以把建築頂端包起來，可以把四周圍住，也可以往地底下鑽。它成為一座鋼穴，一座巨型的、自給自足的鋼筋水泥洞穴。

　　它的結構非常科學。大規模的行政單位辦公區位於中央，而龐雜的居住區方位經過精心設計，另外有縱橫交錯的高速路帶與平速路帶穿梭其間。市區邊緣則是工廠、水栽植物、酵母培育槽以及發電廠。在這紊亂的體系中，還有自來水管、地下排水管、學校、監獄、商店、能源輸送線及通訊系統。

　　毫無疑問的，城市代表了人類征服環境的極致。人類征服環境的極致表現不在太空旅行、不在殖民到如今以傲慢自大獨立自主的那五十個殖民世界，在於城市。

　　地球上的人，實際上已經沒有任何人住在城市外面了。城市外就是荒野、開闊的天空，少有人能平靜自在地面對這種環境的。當然，保留土地是必要的。它提供人所必須的水，提供人製造塑料和培育酵母所需的基礎原料──煤和木材。（石油早已沒有了，富於油質的酵母成為差強人意的代替品。）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土地裡仍然蘊藏著礦物，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它仍然被用來種植糧食、養殖牲口。雖然土地的生產效率不高，不過牛肉、豬肉及穀物等高價位產品仍有市場，這些產品甚至還能出口外銷。

　　經營礦場和牧場、開發農場以及引水灌溉等，需要的人力並不多。這一切工作只需遠距離監控即可。在這方面，機器人能做的工作比人更多，而要求卻更少。

　　機器人！這真是天大的諷刺。最先發明正電子腦的是地球人，最先利用機器人來從事工作的也是地球人。這些東西並不是最早出現在外世界的。然而，外世界的態度，卻總是把機器人當成是他們的文明產物一樣。

　　無可諱言的，機器人在經濟上達到最高度的利用，其成果是展現在外世界。而地球上，機器人一向只被用來從事開礦及農耕工作。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外世界人的催促激勵下，機器人才逐漸滲透到城市裡來。

　　城市是很不錯的。除了中古主義者，誰都明白城市是無可取代的。沒有合理的代替品。唯一的難題是，它們不會永遠這麼好。地球上的人口還在不斷增加。總有一天，即使所有的城市竭盡功能，也無法讓每個人所獲得的熱量維持生存的最低標準。

　　而且，因為有外世界人存在，所以情況更糟。這些早期由地球殖民出去的後裔，住在人口稀少、機器人橫行的外層空間世界裡，享受著奢侈的生活。他們為了確保自己那個空曠寬敞的世界，不但降低了出生率，而且還拒絕接受面臨人口壓力的地球人向當地移民。而這個──

　　太空城到了！

　　貝萊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已抵達紐瓦克區。如果他再不起身，那麼他就會進入南方的特棱頓區，穿過那熱烘烘的、彌漫著黴味的酵母培育區中心了。

　　這只是測定時間的問題而已。走下螺旋坡道需要這麼多時間，擠過站在下層那些怨聲不斷的人群需要這麼多時間，急步走過欄杆通過出口需要這麼多時間，跳上減速路帶需要這麼多時間。

　　經過這些關卡之後，貝萊準確的站在固定平臺的出口處。他從來不刻意去計算自己步伐的快慢。如果他這麼做，很可能反而會失誤。

　　貝萊站在固定平臺上，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很奇怪的半孤立狀態。平臺上只有他和一名警察。除了高速路帶飛馳的咻咻聲，這兒悄無聲息，安靜得令人不舒服。

　　警察朝他走來，貝萊很不耐煩地亮了一下警徽。警察舉手准他通過。

　　通道狹窄，忽左忽右的急轉了三、四次。這種設計顯然是有目的的。地球人的暴動群眾無法很順利地聚集在通道裡，也無法發動直接的攻擊。

　　貝萊很感激對方安排他以這種方式來會見他的搭檔。他毋需進入太空城。雖然入境的健康檢查手續是客氣有禮得出了名，但他卻一點也不想接受這種檢查。

　　在通往紐約城外曠野區與太空城圓頂建築區的方向有幾道門，門上標明了出口處字樣。有個外世界人站在那兒。他身著地球人服裝，長褲的腰部非常合身，褲管下半截很寬，沿著兩側縫合處各鑲有一條彩色飾帶。他的上身是一件普通的混紡襯衫，敞領、前襟有拉鍊、袖口有褶邊。然而他是個外世界人。他站在那兒的樣子有點特別。他昂揚下巴，顴骨高聳的寬臉上有冷靜而漠然的線條。他銅色的短髮一絲不苟的梳往腦後，沒有分線。這種種，都讓他跟土生土長的地球人截然不同。

　　貝萊木然地向他走去，以平板的語調說：「我是紐約市警察局便衣刑警，人·伊利亞·貝萊·C5級。」

　　他出示證件，繼續說道：「我奉命來見機·丹尼爾·奧利瓦，會合地點在太空城入口處。」他看看手錶，「我早到了一點。能否請你通報一下我已經到了？」

　　貝萊心裡一陣冷嘶嘶。他對地球上的機器人多少已經習慣了，但外世界的機器人應該會不一樣。他以前從沒見過外世界的機器人，不過他聽過流傳在地球人之間的傳言。他們經常私下討論，在遙遠的、閃閃發光的外世界裡，那些像超人一樣工作的機器人體型有多魁梧，數目龐大得有多嚇人。貝萊發覺自己的牙齒似乎在嘎嘎響。

　　那個很有禮貌地聽他說話的外世界人開口了。「不必了，」他說：「我一直在等你。」

　　貝萊的手不由自主地舉起來，又頹然垂了下去。他的長下巴也垂下來了，顯得更長。他沒有說話。他所要說的話都凍結了。

　　那個外世界人繼續說道：「我應該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機·丹尼爾·奧利瓦。」

　　「是嗎？我有沒有聽錯？」貝萊說：「你名字的第一個簡稱──」

　　「沒錯。我是機器人。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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