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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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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認為這個邀請有點莫名其妙。即使船長只是為了安撫他,也實在不必用這麼殷勤的辦法。 船長餐桌相當長,占了大廳整整一幅牆。拜倫發現自己的座位接近正中,淩駕同桌其他人,這十分不合理。然而面前就擺著他的名牌,而且服務生相當肯定絕沒弄錯。 拜倫不是特別謙遜的人,身為維迪莫斯牧主之子,從來沒有必要發展這種人格。但身為拜倫·瑪蘭,他卻只是個相當普通的平民,而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普通平民身上。 此外,他的新艙房與船長說的完全相符,的確比原先那間精緻許多。原來的艙房正如船票描述的:單身房、二等艙,現在則換成雙人房、頭等艙。寢室緊鄰一間浴室,當然是私人的,裡面還備有淋浴設備與風乾機。 這間艙房鄰近高級船員區,附近穿著制服的船員數也數不清。午餐盛放在銀質餐具中,直接送到房間來。而晚餐前,又突然出現一名理髮師。假如某人乘坐豪華太空客船,住的又是頭等艙,這一切款待或許都在預料中,可是對拜倫·瑪蘭而言,卻顯得太過周到。 實在周到得過分了。傍晚理髮師出現的時候,拜倫剛散步回來。他故意在各個走廊繞來繞去,但不論他轉向哪裡,一路上總有些船員在他身邊——很客氣,也很黏人。但他還是設法將他們全部擺脫,獨自來到140號丁室,也就是他原先的艙房,他一夜也沒睡過的那間。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點燃一根香煙,與此同時,附近唯一的旅客轉進了另一道走廊。拜倫輕輕按了按訊號燈,卻得不到任何回音。 哈,他們沒跟他要回原來那把鑰匙,這無疑是一項疏忽。他將這個又薄又長的金屬片插進鑰匙孔,鋁鞘中鉛質隔板的特殊圖樣便啟動微型光電管,大門隨即打開來,他馬上跨出一步。 這是他唯一的目的。他立刻離去,大門又自動關上。他只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一件事:他原來的房間連個普通的住客都沒有,更別說什麼心臟衰弱的重要人物。床鋪與家具太過整齊,看不見皮箱或盥洗用具,根本沒有一點住人的跡象。 因此,他們對他提供的一切豪華款待,只是為了預防他堅持要搬回原來的房間;他們是在乞求他別再打擾那間艙房。為什麼呢?他們究竟是在打艙房的主意,還是在打他的主意? 現在,他坐在船長餐桌上,滿腹的疑問仍得不到解答。當船長走進大廳,一步步登上餐桌所在的高臺,準備就座的時候,拜倫與其他人一起禮貌地站起來。 他們為何要讓自己換房間呢? 輕柔的音樂傳遍整艘太空船,分隔大廳與觀景室的隔牆已縮進船體。光線有幾分暗淡,還帶著些微橘紅的色彩。此時太空暈(可能由於最初的加速過程,或首次經驗船內各處重力的輕微變化而產生)最壞的症狀已經消失,因此大廳完全客滿。 船長上身微微向前傾,對拜倫說:「晚安,瑪蘭先生。你對新艙房感到滿意嗎?」 他則以硬邦邦的口吻答道:「簡直太滿意了,閣下。對於像我這樣的人,有點奢侈得過分。」他注意到,船長臉上似乎突然掠過一絲驚慌的神色。 在享用甜點的時候,觀景室玻璃罩的外殼平緩地滑進船體,燈光則調到幾乎熄滅的程度。在那個巨大、漆黑的屏幕上,並未映出太陽、地球或任何行星。他們現在面對的是銀河,嚴格說來,是「銀河透鏡」狹長的正側面。在清晰耀眼的群星間,它有如一條明亮的對角線。 談話的聲音自然而然逐漸消失。大家都將椅子轉向,以面對艙外的星辰。進餐的旅客變成觀眾,大廳中鴉雀無聲,只有輕微的音樂還在緩緩流瀉。 在一片靜寂中,幾台擴音器傳出清晰有力的聲音。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馬上要進行首度躍遷。我想,諸位大都知道躍遷是怎麼回事,至少就理論而言。然而,有許多乘客——事實上,超過了半數——從來未曾真正經歷過。下面我要說的話,就是特別針對這些乘客。 「躍遷是個名副其實的詞匯。就時空結構的本質而言,任何物體都不可能以超光速運動。這是很早以前就被人類發現的自然法則,發現者或許就是愛因斯坦這個傳奇人物,問題是,有太多成就都歸功於他了。當然,即使以光速運動,也得花上靜止坐標中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到達其他的恒星。 「因此,我們必須離開時空結構,進入超空間這個鮮為人知的領域。在超空間中,時間和距離不具有任何意義。就好像輪船穿過一道狹窄的地峽,便能達到另一個海洋,而若是一直在海上航行,則需繞過整個大陸,才能完成相同的航程。 「當然,想要進入這個所謂的『空間中的空間』,需要極大的能量才辦得到。為了確保重返普通時空之際,得以抵達正確的地點,又需要進行大量的精巧計算。耗費這些能量和腦力的結果,是讓我們不花任何時間,便能穿越遙遠的距離。直到躍遷發明後,星際旅行才終於有可能實現。 「我們即將進行的躍遷,將在十分鐘後開始,諸位會事先得到警告,頂多只會有短暫的不適。因此,我希望諸位都能保持冷靜,謝謝大家。」 此時太空船中燈光盡數熄滅,只剩下星光映照著大廳。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突然傳來簡潔有力的宣告:「躍遷將在一分鐘後準時進行。」 接著,同樣的聲音開始逐秒倒數:「五十……四十……三十……二十……十……五……三……二……一……」 每個人都覺得自身的存在仿佛中斷了一刹那,同時體內產生了一下衝擊,似乎發自人體骨骼深處。 在那無限分之一秒內,原本位於太陽系外緣的太空船已經跨越一百光年的距離,來到了星際太空深處。 拜倫身邊有人以顫抖的聲音說:「看那些星星!」 這句話立刻在大廳中引起迴響,從一個餐桌傳到另一個餐桌。「那些星星!看呀!」 在同樣無限分之一秒內,星像有了急劇的變化。厚達三萬光年的銀河中心變得接近許多,星辰的密度也陡然上升。群星好像是細微的粉末,散佈在有如純黑天鵝絨的真空中,襯托出近處一顆顆明亮的星星。 拜倫不由自主想到一首詩的開頭幾句,那是他自己的即興之作,當時他才十九歲,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齡。那首詩是在太空船上寫成的,那是他首度的太空飛行,目的地正是這回的出發點——地球。他開始默默吟誦起來: 「繁星若塵,環繞著我 以栩栩如生的光霧; 無垠的太空,仿佛在我眼前 陡然乍現。」 此時大廳又變得燈火通明,來得急去得快,拜倫的思緒隨即脫離了太空。他又回到太空客船的大廳內,現在晚餐已接近尾聲,眾人的交談很快又達到普通的音量。 他向腕表瞥了一眼,隨即又慢慢將腕表置於目光的焦點,凝視了足足一分鐘。它正是那天晚上留在寢室中的腕表,致命的放射線並未令它受損。第二天早上,當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便將這只腕表一塊帶走。從那時到現在,他究竟瞥見它幾回?究竟看了它多少次,卻始終只看到它指示的時間,從未注意它力圖提供的另一項訊息? 因為那個塑質錶帶純白依舊,沒有變成藍色,竟然還是白的! 當晚發生的一切漸漸真相大白了。真是奇怪,一件事實竟能驅散所有的迷霧。 他猛然站起來,咕噥了一句「失陪!」在船長尚未離座前先行離去,是一種相當失禮的行為,但現在對他而言,那根本算不了什麼。 他趕緊向自己的艙房走去,快步沿著坡道前進,連無重力電梯也不願等。進入艙房後,他立刻鎖上大門,迅速檢查了一遍浴室與壁櫃。他並不指望能夠逮到什麼人,他們需要做的事情,一定在許多小時前便已完成。 然後,他又仔細翻查自己的行李。他們的工作做得很徹底,幾乎未曾留下有人來過的痕跡。但他們取走了他的身份證件,以及一疊父親寫給他的信,甚至連裝在信囊中,寫給洛第亞執政者亨瑞克的介紹信都不翼而飛。 這才是他們要他搬家的真正原因,並非在打哪間艙房的主意,搬遷過程才是唯一重要的事。一定有將近一小時的時間,他們有正當的理由——正當的,太空啊——接觸他所有的行李,借此達到目的。 拜倫倒在雙人床上拼命思索,可是一點也沒用。這個陷阱實在太完美,他們計劃的每一步都太完美了。若非那個意料之外的好運,使他當天晚上將腕表留在寢室,那麼即使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瞭解太暴人的天羅地網有多麼嚴密。 此時,響起叫門訊號的輕柔「嘟嘟」聲。 「進來。」他說。 來人是一名服務生,他恭敬地說:「船長想知道是否有他能效勞的地方。當您離開餐桌時,似乎顯得不大舒服。」 「我很好。」他答道。 他們盯得多緊啊!此時此刻,他明白自己已無路可逃。這艘太空船正溫和卻很堅決地帶他走向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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