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西莫夫 > 蒼穹微石 | 上頁 下頁
一四


  雙輪車沿著空曠的道路飛馳,他不由自主地頻頻回首。會不會有什麼人跟蹤?一直跟到他家去?他的面容有沒有被記錄下來?現在,位於華盛的兄弟團契總部,是不是有人正在悠閒地比對著檔案?在那裡,所有活著的地球人,以及他們的統計資料全部記錄在案,那主要是為了六十大限而準備的。

  六十大限,所有的地球人最後都難逃這個劫數。還要再過四分之一世紀,他才會面對這一關。不過,由於格魯的關係,他早已每天為這件事煩惱。如今,這個陌生人帶來了同樣的問題。

  如果他再也不回芝加,會不會好一點?

  不!他與洛雅無法長久持續三人的生產量。一旦他們撐不下去,他們最初的罪行——藏匿格魯——就會被人發現。所以說,觸犯俗例的罪行一旦開始,一定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亞賓知道自己會回來,不論有任何危險。

  直到午夜過後,謝克特才想到該就寢了,這還是憂慮的寶拉堅持之下的結果。即使如此,他並未入睡。枕頭像是令人窒息的裝置,裹在身上的床單則能使人瘋狂。他站了起來,坐到靠窗的椅子上。現在整個城市一片漆黑,但在地平線上,在大湖的對岸,還映著象徵死亡的暗淡藍光。在地球表面,除了少數區域外,全都在這種藍色光芒的籠罩下。

  一整天處於興奮狀態的活動,仍在他心靈中一再重演。勸走那個受驚的農夫之後,他的第一個行動便是以影像電話聯絡國賓館。恩尼亞斯一定在等他的消息,因為接電話的正是他本人,他仍套在灌鉛的厚重衣物內。

  「啊,謝克特,晚安。你的實驗做完了?」

  「我的志願者也差點完了,可憐的傢伙。」

  恩尼亞斯現出嫌惡的神情。「當我想到最好別再待下去時,我的決定果然沒錯。你們科學家跟殺人兇手幾乎沒什麼分別,我有這種感覺。」

  「他還沒死,行政官,我們也許能把他救活,不過……」說到這裡,他聳了聳肩。

  「我建議你,今後一律只拿老鼠做實驗,謝克特……但你今天像是另一個人,朋友。至少,你對這種事一定早已麻木,雖然我做不到這一點。」

  「我上了年紀,大人。」謝克特隨口說。

  「在地球上,這可是一種危險的遊戲。」他淡淡地答道,「上床睡覺吧,謝克特。」

  於是謝克特此時坐在那裡,凝望著垂死世界中一個黑暗的都市。

  突觸放大器的測驗工作已進行了兩年,在這兩年中,他一直是古人教團的奴隸與玩弄的對象。古人教團就是兄弟團契,後者是他們自己的稱呼。

  他早已寫成七八篇論文,本來可以發表在《天狼星區神經生理學期刊》,真要那樣的話,他就會在整個銀河享有盛名,而他十分渴望這個榮譽。如今,這些論文鎖在他的書桌裡發黴,他卻寫了一篇詞意晦澀又故意誤導讀者的文章,刊登在《物理評論》上。那就是兄弟團契的行事方法,一半的實話勝過全然的謊言。

  而恩尼亞斯卻認真追究起來。為什麼呢?

  這一點,跟他所知道的其他事情合拍嗎?他所懷疑的事,難道帝國同樣起了疑心?

  過去兩百年間,地球曾有過三次起義,每一次都打著所謂古代光榮的旗幟,以武力反抗帝國駐軍。結果三次都失敗了,這是當然的事。若非帝國本質上相當開明,銀河議會大體而言也很有政治家風度,那麼地球早被血洗一空,從住人行星的名單上除名。

  不過現在情勢或許有所不同……真的不同了嗎?一個垂死的瘋子講的話,四分之三都語無倫次,他又能聽信多少?

  那又有什麼用?無論如何,他什麼也不敢做,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他已上了年紀,正如恩尼亞斯所說,在地球上,這可是一種危險的遊戲。六十大限眼看就要來臨,這個無所遁逃的死劫,只有極少數例外得以倖免。

  即使生活在地球,在這個悲慘而不斷燃燒的泥丸上,他也想要繼續活下去。

  想到這裡,他又躺回床上,而在快要進入夢鄉之際,他在心中暗自嘀咕:他打給恩尼亞斯的那通電話,不曉得有沒有被古人竊聽。這時,他還不知道古人另有其他情報來源。

  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名年輕的技術員才完全下定決心。

  他十分崇拜謝克特,可是他很明白,秘密改造一名未經認可的志願者,是違反兄弟團契直接命令的行為。而那個命令,曾被賦予等同於俗例的法律地位,違反這樣的命令就是犯了死罪。

  他翻來覆去地推想,接受改造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徵求志願者的行動進行得很小心,那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透露一些有關突觸放大器的消息,以消除帝國間諜潛在的疑心,並非真正鼓勵志願者前來。古人教團一直送他們自己人來接受改造,這已經足夠了。

  那麼,這個人是誰派來的?是古人教團暗中派來的嗎?為了測驗謝克特的可靠程度?

  或者,難道謝克特是一名叛徒嗎?當天稍早的時候,他曾與某人密談許久。那人穿著厚重的衣物,而外人為了防範放射線毒害,一律會穿上那種服裝。

  不論何者為真,謝克特皆將註定滅亡,自己為什麼也要被拖進棺材呢?他還是年輕人,還有將近四十年好活,為什麼要提早自己的六十大限呢?

  此外,這還代表他能因此晉升……反正謝克特老了,下次普查也許就會把他除掉,所以對他而言不會有什麼損失。實際上,是一點損失也沒有。

  技術員終於做出決定。他的手伸向通話器,按下數個密碼,這樣便能直接接通地球教長的私人房間。教長的地位僅次於帝國皇帝與行政官,他掌握著地球上每個人的生殺大權。

  第二天晚上,由於一陣鮮明的疼痛,史瓦茲腦中迷蒙的印象才開始明朗。他記起自己沿著湖邊來到一堆低矮的建築群中,又在車子後座伏著身子等了許久。

  然後呢,是什麼?是什麼?他的心靈用力拉扯遲鈍的思緒……對,他們來找他,將他帶到一個房間,裡面有許多儀器與儀錶,此外還有兩顆藥丸……就是這些了。他們把藥丸遞給他,他高高興興接了過來。他有什麼好怕的?即使是毒藥,對他而言也甘之如飴。

  接下來——什麼都沒有了。

  慢著!還有些意識的片段……許多人俯下身來看他……突然間,他又記起冰冷的聽診器按在胸口的動作……還有個女孩喂過他一些食物。

  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曾接受過什麼手術。他感到驚慌失措,用力拉開被單,在床上坐了起來。

  一名少女出現在他面前,雙手按向他肩膀,堅決地將他按回枕頭上。她以安撫的語氣說了一些話,他卻完全聽不懂。他試圖推開那雙纖細的手臂,可是辦不到,他沒有一點力氣。

  他將兩隻手伸到面前,看來似乎沒有異狀。他又動了動雙腿,立刻聽見床單發出沙沙聲,他的兩隻腿絕未被截掉。

  他轉向那名少女,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問道:「你聽得懂我的話嗎?你知道我在哪裡嗎?」他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已無法分辨。

  少女微微一笑,突然以流暢的聲調,吐出一大串快速的言語。史瓦茲哼了一聲,感到有些失望。然後,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走了進來,就是當初給他藥丸的那個人。他跟那位少女交談了一會兒,不久,少女又轉身面對著他,並指著他的嘴唇,做出一個勸誘的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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