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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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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發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對。公社的領導自己只是個面熟,並無交情,也沒有啥雞巴階級情誼。縣裡的儲健縣長如今不知道在哪裡蹲牛棚,自身難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著指頭數,方圓百里竟然沒有可以倚重的人。38軍遠在保定,老首長們也無法插手這地方政務。想來想去,老旦的心就涼了,乾脆下了孤注一擲、在大會上奮力抗爭的念頭。郭平原的到來令他意外,好比黃鼠狼叨走一隻雞,沒過半個時辰就回雞窩來拜年,他除了沖他發頓火,倉促間竟想不出該怎麼面對這個兩面三刀的貨。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給俺攢著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沒法子提前和你打個招呼。但是咱倆一個村裡辦事這麼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須來和你說說清楚……你先別急,俺是和你來一起想辦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聽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給全村人打算,你拿鄉親們的命來換你的前程,俺男人擋了你的道了是吧?別裝這張臊臉了,你要還有點廉恥,趕緊跳到自家茅房裡去淹死個球的算了!」 翠兒得知大變,初時哭哭啼啼,嘴上已經把郭平原和謝國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無數遍。後來見男人眉頭緊鎖、不吭不響只一味地抽煙,就知道男人那壓抑的心了。「右傾分子」這四個字天天在村口喇叭裡呼來喊去,耳朵早聽出繭子來,孰料想這頂帽子一朝扣在自己男人的頭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兒思來想去也沒個主張,只能陪著男人呆坐,看著夜的黑暗漸漸湧進屋子裡。 「翠兒,你罵得再難聽,俺都應了。可俺和解放必須講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傾,並不是俺背後使壞。俺到公社彙報的時候,公社黨委已經做出了處分決定,只是給俺們個通知。對於板子村大隊的問題,公社早就知道原委,縣裡也通了氣兒。俺和國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傾分子沒有關係,俺和國崖都說了解放不少的好話哩!可解放硬要堅持停工,和別的大隊去協調。公社知道這事後,原本是要把你們幾個書記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為了不讓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決定也改變不了,就堅持在板子村開這個批判大會。好賴是在自個的地方,會上受點子唾沫,下來咱不還是鄉親?你也還是黨員幹部,背地裡還不得叫你一聲老書記?」 郭平原對自己簡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編排出這番圓潤的話來?見老旦死盯著自己並不說話,知道他已經有些相信,忙又說道: 「俺在咱大隊支部會上和你建議過多少次?讓你不要動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睜開眼看看!整個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幹得熱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來的政策,各省裡、市里、縣裡、公社都得貫徹執行,咱板子村咋能說半個不字?咱們秋季生產就沒有搞好,公社已經有了意見。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走了個先,遇到點困難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鄉親們是苦,可咱板子村鄉親的苦跟豫東那邊比算個啥?人家公社搞水利像打仗一樣,那個老桂說的啥『聚家並屯』,幾個大隊的壯勞力和婦女老幼都分開集中,全部是軍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務就不許下來,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稀奇!為了儘早實現共產主義生活,這是必要的犧牲。最重要的,這是黨中央給咱下的命令,和當年你攻山頭一樣,能不服從?所以呀,要說倒黴,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這形勢,唉……當初俺跟你吵你都不聽……」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終於打動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對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運動和指示中暈頭轉向。對於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測,公社領導只給下了決定,並沒有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郭平原還上門來撇清,自己著實沒了主意,看來事情還是壞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會咋個說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氣鬆軟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來和你商量辦法麼!俺覺得公社領導下來弄這個批判會,也就是個嚴加整治的意思,不是沖你個人來的,只不過想讓幾個大隊收了停工的念頭,繼續趕工期才是目的。別的沒個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東邊的勞動農場去?那好吃好喝的,你還幹不了啥,倒還不是便宜了你?在咱村子裡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裡養著,比哪兒都強……」 郭平原話語溫馨,像老旦知心的戰友。老旦聞聽便松了口氣。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謝謝你了。俺當這個右傾分子也是為了鄉親們,鄉親們自會念俺的好,不會像鬥土豪那樣折騰俺。能留在咱村兒,當不當右傾沒球啥分別,這個村官兒還是你來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腦袋想事兒也跟不上你們的趟了……退下來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萬人大會就是做個樣子,你在臺上挨批千萬莫當真。俺也得裝模做樣地批批你,也好讓咱大隊過了這關。要不公社天天盯著咱們,三天兩頭過來指導,到哪兒是個頭兒啊!對了,明天挨批的還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點了名的,居然越過咱板子村大隊給公社和縣裡寫信,要求恢復田地給各家各戶,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麼?」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再經得起一鬥?」 「那咋辦?咱再來個庇護?解放啊,別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還不消停,這會子不整他整誰?你先琢磨讓自個過這一關吧,就別操這淡心了……俺心裡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說的辦。」 老旦的眉頭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許更適合在這個運動不斷的年頭給板子村掌風使舵,自己當兵打仗是好的,幹這個不成。即便成了右傾,那也是路線錯誤,結果會怎樣呢?自己的軍功還在,組織上不至於讓自己沒個著落吧? 「對了,告訴你個信兒!是我從朝鮮回來的老戰友說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虜的,後來交換回來了。他說有根兒他們部隊的人應該都在臺灣,你兒子既沒有死訊,又沒被交換回來,那就說明被留下了,應該就在臺灣的戰俘營,八成還活著哩……」 「這個……是真的麼?」老旦從炕上跳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像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著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眼兒……他只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紮紮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旦和一眾右傾書記或村幹部被趕上連夜搭起的高臺,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檯子在吱吱呀呀地響。台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臺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旦穿著厚襖,挺著身子站在中間,雙目直盯著前方灰濛濛的天地。他的一隻袖管被風吹得飛起,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抬頭望著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鬍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臺,乾脆就在那裡閉目養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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