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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袁白先生一把將毛筆扔在桌子上,在眾人面前放了一個響屁,不等大家說話,竟揚長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個啥?全國都在大搞,新中國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個右派加壞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聽袁白先生如此抨擊自己的偉大事業,氣得黑臉白成了牆灰。

  「俺覺得老先生說得在理,人命關天,咱們得再合計合計,俺也去和別的大隊通通氣兒……」

  「要通你去通吧,俺對著公社這頭兒!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兒吧……」

  老旦無言以對。板子村大隊領導班子一團和氣的狀態終於不復存在,昔日的貌合神離如今已變成明面兒的相互攻擊和相互拆臺了。這幾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藉口,說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雖然半路當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長,自知這幾年沒有幹出啥能讓鄉親們挑大拇指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兒,一路幹下來也還算順當,而自己也沒用過啥權衡機變之術,幹啥憑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這幾位終於現出了原形,各懷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竟不顧鄉親們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陣發冷,心裡打起一個寒噤。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要不是有軍功在身,榮歸故里當上這個村書記,或許早就被八面玲瓏、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還不是愣頭愣腦卻心狠手辣的謝國崖的對手。自己帶兵打仗不算含糊,可當官兒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楊鐵筠在最後一面和自己說的話: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沒這個本事……

  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話,心中忐忑,就來到老先生家裡串門。

  袁白先生正在油燈下寫字,見老旦進了門,略一應承,頭也沒抬就接著寫。老旦悻悻地找個板凳兒坐下,不敢打攪他寫字,就掏出煙來點上,靜靜地看著他。袁白先生鬚髮皆已花白,眉毛兩梢彎下來,幾乎要和鬢角連成一線了,松樹般的面皮上已是溝紋縱橫。平素老先生一雙細眼總是半睜半閉,半天都不說話的,老讓人覺得已經睡了過去。可只要這老爺子眼簾兒一挑,那眼裡便閃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讓人連連稱歎的話從他那花白鬍子深處的嘴裡冒出來。

  老先生寫完了最後幾個字,輕輕把筆擱了,慢慢地轉過身來,歎出一口長氣。老旦忙站起身來看那字,慢慢念道:

  癡生八十載,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夢,嗟跌白髮山。
  虛名虛終老,亂世亂田園。
  但求三尺界,孤燈夜獨眠。
  山河猶愴裂,天地又風寒。
  招搖神州地,煙火平原關。
  雪夜英雄至,冰河馬未還。
  縱有生靈意,豈知蜀道艱!

  老旦磕磕巴巴地讀下來,似懂非懂,但見那幾行字雋秀挺拔,力重墨滿,雖不懂得書法,卻也頗為感歎。

  「本來就想寫前面那四行,你來了,就多寫了幾句……怎麼?支部的人合不攏了?」袁白先生給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過一個手爐來捂著冰涼的手,緩緩問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見不一,到最後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

  「後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漢俺不一樣。俺活到頭了,該說的話不說,帶進棺材裡也慪著口氣,不吐不快。可你當了這個村官兒,凡事要上下斟酌,處事要因勢利導。俺是局外之人,發發牢騷,他們是不會怎麼較真的——就算較真,俺也無所謂了。而你在支部會上反對他們大修水利,就是對上抗命!如今全國都在胡鬧,並非沒有明白人看見。在板子村你是個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也不能說是糊塗。這水庫完工之後,實際能帶來多大好處,他們心裡是有數的,可為啥還要大幹特幹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您看著長大的,俺這人是笨,但憑良心說話,俺當這個村官兒就是想讓鄉親們過幾天安閒日子,要不俺當它幹啥?今天您老要是不說話,俺還以為是自己錯了,摸不准就會同意他們的意見了。」

  「旦兒啊,老漢見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幾口子墨水,就不妨給你個忠告。老漢我憑良心說話一輩子,年輕時候吃了無數的虧,城裡的生計丟了,走投無路才來到板子村當個先生,只想著安生後半輩子就算了。鄉親們對俺地道,俺也就樂得個亂世田園。可到老了不還是個白旗?旦兒啊!天雖然換了,可人間還是一樣,在官場子上,說話做事兒光摸著良心走,由著性子走,終歸要吃大虧……」

  「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著鄉親們性命不保啊。俺也不信俺就為了護著鄉親們,公社就能給俺定個罪?」

  袁白先生靜靜地看著老旦,眼中閃著幽幽的光。

  「……旦兒啊,老漢我看這風潮才剛剛開始!老漢我活不了幾天了,你日子還長,還有翠兒和有盼,要三思而後行啊……」

  老旦的建議終於未獲通過。在老旦和周圍幾個大隊協商停工建議的時候,郭平原和謝老桂直接向公社黨委做了彙報。老旦和周圍幾個大隊書記可謂一拍即合,很快便達成了同時停工的意見。幾個大隊的勞力都扛不住了,各大隊書記都早生退意,皆因勢成騎虎,無一人敢貿然來挑這個頭。幾位書記還沒來得及把意見整理成材料報上去,縣委生產建設指揮部的人就被公社領導領進了板子村,做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隊書記一職的決定,同時勒令老旦交代對此「停工事件」的細節材料,等待處理。

  那一天,鱉怪15歲的兒子在村口把這個消息告之老旦時,大雪紛飛,寒風肆虐。老旦頂風佇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凍在了一起,他劃了無數根火柴都無法點著煙鍋,然後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著自己來了,她的頭髮被風吹散,亂得像田間的野草。

  成為「右傾分子」的感覺和當年被俘的感覺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當眾拎出來了。「懈怠生產」、「刻意拖延工期」、「破壞大躍進的偉大進程」,種種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召開萬人批判大會,周圍幾個大隊書記也被揪出來與老旦列成同夥,統統與老旦一樣的下場。這是板子村有始以來最大規模的「盛會」。郭平原一想到這個大會浩蕩的規模,就要興奮得一陣尿緊。20年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年近半百,終於等到了一次躍然而起的政治機遇。板子村大隊的頭把交椅已經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遠見和抱負才對得起這次機遇。公社和縣裡的領導明天全到,周圍各大隊的男女老少也將齊聚板子村,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半夜,郭平原來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雖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裡仍然有些惴惴,無論如何得來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驢脾氣,當著上萬人將他郭平原往死裡頂。反正目的達到了,做做姿態或許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會上蓄勢反擊。

  推開大門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並沒有郭平原預料的女人哭泣聲,這讓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聲,向屋裡喊道:

  「解放,俺平原來看你了,沒上炕呢吧?」

  門開了,是怒目圓睜的老旦,他的一張黑臉已經被煙袋油子熏得鋥亮。郭平原見他擠著嘴角就要開罵,心裡一緊,忙搶先說道:

  「就知道你還沒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過來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裡想不開……」

  「你少雞巴跟俺來這套虛的!你當俺不曉得你個球幹的啥事兒?俺在那邊聯絡各大隊書記,你就跑去公社裡撂俺的黑磚!你真算個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開,用不著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來批麼?老子槍林彈雨多少年,還怕你們這點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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