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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公社給老旦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彙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佈了任命郭平原為大隊書記,謝國崖為副書記,謝老桂為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臺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激情和口才,對老旦進行了全方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旦這個共同敵人的舞臺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臺上的老旦都嘆服不已。耗子為了進伙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裡常聽到的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麼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社的『一號工程』,施工計劃已定,不如期完工將嚴重破壞明年的春耕生產和水庫蓄水,卻仍然故意指示各生產小組消極怠工,在幾個大隊中散佈消極情緒和失敗論思想。面對能夠克服的生產困難,他不但不去調動廣大革命群眾的積極性,反而大放厥詞,說反正明年不煉鋼了,歇過冬天再開工不遲。這簡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體利益於不顧的破壞行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壞行為!」

  謝國崖在臺上用力把手揮向下方,仿佛淩空朝老旦劈過一刀去。眾鄉親聽他說到「反革命」這個詞,俱都咦呀一聲抬起頭來。四個大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主席臺,仿佛在寒冬臘月看見一隻脫毛狗般的驚訝。那面兒上那麼憨的一個人,竟能嚼出這麼惡毒的話來?公社和縣工作組只給老旦定了個右傾,你謝國崖個球的咋了給人家長銜了?板子村人對此很是不齒,故意用最大的聲響咳出一口濃痰,更有一些後生擰著身子放出若干個響屁,夾雜著幾隻被亂腳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攪得亂哄哄的。一陣大風突然從台下掀起來,吹起的砂土迷了謝國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頓然覺得這不是副書記的風範,在公社領導面前可不能丟了臉面。於是他就這麼強忍著,一邊狠狠瞪著血紅的一對眼睛,一邊咬牙切齒地厲聲批判。可他那對眼睛偏偏不爭氣,無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強烈的感情衝擊波,它們發幹,發酸,發疼,發脹。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澆了辣油,一眨就感覺到眼球和眼皮的摩擦。終於,謝國崖再忍不住,腮幫子一抖,兩行酸淚嘩嘩淌了下來。

  「謝副書記,你別哭麼,大家都是一個大隊裡混的,你也算大義滅親了。咱老旦書記犯錯誤了,以後俺們板子村大隊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沒人給你捅黑槍,你可別因為心裡憋屈哭天抹淚的,那可咋個革命哩?」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鱉怪個頭雖小眼神卻好,遠遠看見謝國崖的糗相,大喇喇地就嚷了出來。他們折騰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頭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著。謝國崖見眾人並不買自己的賬,就把唾沫噴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組織彙報思想,反而屢屢越級寫信攻擊咱們公社偉大的革命生產事業,在大隊中散佈失敗革命論,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臺上站著打盹,突然聽到謝國崖這一聲斥問,一激靈醒了過來。老先生看著故做嚴厲的謝國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這是謝國崖的婆娘的詩,袁白先生竟然過目不忘,緩緩地背了出來。全場鴉雀無聲,人們不知道袁白先生念這個做什麼。謝國崖怒火中燒,可卻不好發作。臺上在座的領導也不知道原委,聽這首詩是在誇耀運動,一時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繼續說道:

  「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還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個鳥?衛星放個滿天飄?放你娘的狗屁……你們可有良心?寒冬臘月讓大夥在泥湯子裡一泡就是一個月,鄉親們不止是累得吐血,脫肛的,傷力的,手指腳趾凍掉的,一半還要多!連滿清的縣太爺都知道個愛民如子,你們卻忍心這般殘害百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為事不奉天時,不考地理,不詢民情,不納明言,只知唬弄老百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換自己的雞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傷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趕上個清末秀才,半世戰火,苟且於世七十八載,自問一生未做虧心事,到死來卻『白旗』、『右派』占了個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場大為驚訝。老爺子這是怎麼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還高高興興的麼?怎麼今兒個突然變臉了哩?難道郭平原與謝國崖沒有和他打好招呼?謝國崖是咋的了?在公社書記面前要露頭,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來,在高臺上顫巍巍地屹立著,刹那間又像當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乾癟的腮幫子一鼓一翕的,像是風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這樣做與自絕于天何異?俺老漢被土匪打過,被鬼子打過,被國民黨打過,為了鄉親們,老漢都可忍辱負重。可熬到新中國了,如今竟要被你這樣的癩毛惡狗欺淩!天下初定即萌大變,連你這種無情無義無廉無恥之徒都可廟居高位,枉自驕橫,肆意囂張!你這只忘眼狗,當年你凍倒在村頭,不是老漢我的一碗黃酒,你個球的早曝屍荒野被野狗叨了……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根球毛你就能當拐棍兒……咳!再這樣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還要不要?老百姓幫你們把天下打下來,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沒過幾天,這田地又被你們收回去,如今快荒廢光了,農具都被燒成鐵疙瘩,作孽啊……

  如今還不趕緊籌劃著怎麼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鄉親們的性命,卻還在這裡放肆!還在這裡折騰就要入土的老漢我,還要在這裡折騰已經殘了的革命功臣老旦兒……王八操的!老旦兒是為了保咱鄉親們的性命,是為了不讓咱村老百姓挨餓才要求停工的,這樣的功臣卻被你們這幫陰險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畝產1萬斤、20萬斤?糧食多得吃不完?統統他娘的放屁……群魔亂舞瞎鼓吹,跳樑小丑亂世魁!老朽百年時世勘透,卻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無妻無子無親無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無牽掛。俺老漢橫豎要死個球的了,與其被你們這幫豺狼瘋狗亂咬死,在這新中國餓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癡人哪——老漢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聲中緊蹬兩步,向著台下的人群高高躍起。真難想像已經形容枯槁的八旬老漢,竟然可以跳得那麼高遠。他仿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槍彈擊中的鳥,就飄飄地摔下去了。台下眾人驚聲大叫,翠兒和一眾鄉親忙撲向前去接,哪裡還來得及!袁白先生輕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風吹偏了,翻轉了半個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沒什麼聲響,也沒砸起什麼塵土。他仰面朝天,口噴鮮血,雙拳緊握,一雙怒眼兀自圓睜。翠兒掙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間,老爺子周身便沒有一絲熱氣了。臺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時亂成一團。鄉親們向前湧來,謝老桂忙讓民兵攔住了。

  謝國崖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袁白先生會來這麼一下,立時張惶失措,硬撐起來的革命威風早已蕩然無存,只兩手空落落地呆立在原地。

  「我操你媽!」

  鱉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隨著一塊磚頭飛上高臺,正中謝國崖面門,謝國崖登時一臉花,仰面栽倒。

  老旦震驚了。認識袁白先生這幾十年,竟不曾發現老漢有此風骨!村中凡有大難,都是這老漢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去交涉,保得村民與之相安。土匪綁過他,鬼子踹過他,國民黨打過他,老漢也不曾尋過短見,如今竟然那麼決然而去,真個讓人匪夷所思……不覺間,老旦已是淚如雨下。他擦了把臉,伸頭朝台下看去,老爺子的屍身已經被民兵們抬起,如同拎起幾節斷了筋骨的竹竿。黃土沾在他黑色的長襖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鬍子上血紅一片,也沾著污濁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驚了,可他大驚之後隨即鎮定。見謝國崖坐在地上血流滿面,公社黨委書記已經是一臉的不高興,他忙上來推下謝國崖,喝令台下維持秩序。板子村的鄉親們惶恐一陣後,終於鴉雀無聲。

  袁白先生的死讓板子村人頓感寒風凜冽。這村子裡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這日子再不是隨便熬熬,說幾句俏皮話就可以混得過的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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