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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叨叨自個心事,是總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緒。別再費心了,指導員。」老馬忽然笑了笑,這回笑得真有些開朗,「去照相了,能留一輩子呢,指導員不照嗎?」

  何紅濤琢磨了一會兒那個去得決然而又滄桑的背影,忽然之間苦笑,苦笑之後是種頗帶酸楚的感動。他沒有去照相,只是靜靜在旁邊看著。

  五班在照相,帶著他們各人各種的情緒,徵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徵用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舊的屋、何紅濤的摩托車甚至是何紅濤的尉官服。何紅濤今天沒有半分連指揮官的架子,軍裝和軍帽甚至是他主動送過去的,他也感覺到今天這次對他們中間的某個人可能是最後一次。

  張幹事則越來越不耐煩,他本意並不是要來陪兵豆子們玩,儘管對他們中的某個人來說,這絕不是玩。

  當李夢涎著臉湊在他旁邊又蹭了一張時。

  老馬他立刻反應過來:「你不是有崗嗎?許三多呢?你換給許三多啦?」

  李夢訕笑:「嘿嘿,呵呵……」

  薛林插嘴說:「他告訴許三多他有對象啦。得給對象上照片。」

  老馬急了:「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換回來!」

  李夢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開,張幹事查著相機搖著頭:「不能照了。」

  老馬急得要跳,此時張幹事已快沒了剛來時的熱情,從他的位置,沒耐心陪著幫小兵豆子一拍幾十張:「沒地方了。」

  「怎麼沒地方了,不是數碼嗎,數碼不是照多少都沒數嗎?」

  張幹事不耐煩了:「儲存空間。人在世上活著要個空間,就算給你壓成數碼也要個儲存空間吧,卡滿了,沒有儲存空間了。」

  老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乾著急之餘想起說話的人來自團部,畏懼之餘仍在爭取:「能刪的不是嗎?刪一些用不上的行嗎?」

  張幹事摁給他看:「你看哪張能刪?這團長,團政委,參謀長……咱政治處主任……這各營連軍官在靶場……這,我家裡的……刪哪個你說。」

  老馬急作沒話,這裡邊哪一張都是換了何紅濤也不敢輕捋的:「行了五班長。張幹事今兒也給你們照不少,論卷得有三卷了。」

  「指導員你不知道,許三多沒來,許三多這個兵……」

  何紅濤遞著眼神讓他別再說,老馬總算會意。

  張幹事帶點例行公事的厭倦:「現在開始工作吧。馬班長,今天來主要是採訪你的,咱們這就言歸正傳了,這路我也看見了,真是不易。讓我有種莫名的感觸。說說,我相信在你真人實事的敘述中,會有昇華。」

  老馬苦想,這種苦想簡直有些負氣:「升什麼華?」

  張幹事有些迂氣,繼續解釋說:「昇華即是說……」

  老馬打斷了他:「我知道啥叫昇華,首長。我在這天天都在等,等這個……昇華,可它沒升起來,也不怎麼華。」

  「老馬!」「班長!」

  幾個聲音是一齊蹦出來的,老馬看一眼,他並沒打算打住:「李夢、薛林你們別吵吵。」說著他看回張幹事,「今天我想說實話,首長。」

  何紅濤想阻止:「有情緒跟我說,五班長。」

  老馬沒理會:「不是情緒,是想開了的心事,叫啥……」

  「感悟」張幹事提醒他說,這時他顯得比剛才有興趣得多的樣子,所有例常中終於有了例外。

  老馬沒理他們:「那我現在能說啦?等不來昇華,等不來凝華,等來的是日子疊日子,大眼瞪小眼……」

  張幹事忙不迭掏了本記下這生動的語言。老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等來個新兵蛋子,來了這把我們幾個老兵油子給教育了!這路怎麼修起來的知道嗎?一個這輩子還沒打夠一匣子彈的新兵蛋子修起來的!怎麼修起來的?一個人修牆四個人拆牆修起來的!怎麼修起來的?拿心拿汗拿時間修起來的!什麼叫專心?沒見過他砌這路面你不知道什麼叫專心?我們愛自己做的事嗎?我們看看他我們再問自己……」

  李夢忍不住插嘴了:「班長,人家首長不是要聽這個……」

  老馬沖他揮揮手:「李夢,我們不是你要寫的小說,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你安排的!」

  張幹事很有興趣地看著李夢:「你也要寫小說?」

  李夢:「是啊,是一本關於……」

  話沒說完給薛林搶斷了:「是光嚷開花卻永不結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樣,所以沒啥好說。倒是那個新兵蛋子許三多,我們一直巨煩他,他來這還帶股新兵連的勁頭,我們為活舒服點都快把自個變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麼緊張,能放鬆了。今天放棄一點,明天放棄一點,直到最後。」

  張幹事聽得興致勃勃,在一邊連聲說戰士們的談論多有思辨色彩,何紅濤只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

  突然,張幹事想起來什麼事,掃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卻沒有看到許三多:「這個新兵蛋子……許什麼在哪呢?」

  老馬嘟囔了一句,順手把李夢揪了過來:「替他!替他戳在本該他戳的崗位上!」

  遠遠的空地上,老馬推搡著李夢過來,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著。地平線上終於能看見交會在兩條路盡頭的崗亭和紅旗,許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上站著。

  張幹事突然喊了一聲:「別吵!」嚇得大家都靜了下來。張幹事看著眼前的景象,好像發了半天愣,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喃喃地說:「有一陣靈感襲上心頭咧,他媽的暴殄天物啊!沒帶尼康!這樣的景致用傻瓜數碼相機是拍不來的!等等,等等!」

  說著猛砸了一下腦瓜,從腰包裡掏出了一個大本子。那是一個速寫簿,但他的筆卻找不著。「我帶沒帶筆?我到底帶沒帶筆?他媽的我居然帶了支圓珠筆!」

  眾人也學了乖,發現只要不喘氣便不會挨這才子的罵。何紅濤猶豫了一下,才掏出支鋼筆, 張幹事就手搶過來,撿塊石頭就把筆尖給拗彎了。

  何紅濤心裡不樂意,張幹事卻抽風似的在那筆走龍蛇。李夢想去把許三多替下來,給張幹事頭也不抬地喝住了。

  於是大家全都不敢動,是那種泥雕木塑般的不敢動。張幹事終於畫完了最後一筆,然後基本上癱了下來:「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張幹事剛剛畫完,老魏幾個就跑過去,把許三多摟著挾著,拖到了張幹事的面前,說是要讓張幹事好好採訪。

  張幹事卻搖著頭說:「我才情有限呀。我今天興致已盡,採訪也出不了好文章啦。」幾個熱情正熾的立刻如被霜打了一樣。誰都清楚,團部第一筆桿子說的下次,很可能是永遠沒有的事。何紅濤看著自己的筆,心裡挺不是個滋味。

  團部的靶場,一輛主戰坦克正在原地射擊,四下裡震得塵土飛揚。坦克轉入行進射擊,穿行於靶場障礙之中,坦克裡的駕駛員簡直像在耍特技。

  101號車,乘員:王慶瑞,蕭勵,劉寰,段蒼松。得分,一百零八分。一輛主戰坦克發動機全開,原地射擊,四下裡震得塵土飛揚,

  王慶瑞就是團長,他一從坦克上下來,就發現張幹事在邊上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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