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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黃包車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無趾放下車,門在他們將近時已經開啟,幾個中統的特工早已經在等待著。人人有閑手,但都是警戒著四周,沒人去管卅四下車是如何艱難。

  "不是惑敵之計?先生說卅四先生是絕不會中這種淺顯的圈套的。"無趾詫異地看著,他明顯是不信任,所以也就故意地不幫,以便在那個人的痛苦中看清真假。

  門關上,車被拉走。

  進了門便進入了此地老式宅院特有的陰濕黑暗。無趾脫去衣服,換上身很上得檯面的衣服。

  "修遠先生在哪?"

  沒人回話,但是一條黑色的蒙眼布蒙上了卅四的眼睛。

  卅四苦笑:"這是何苦?"

  "先生讓我致歉。但是先生說,闊別十載有餘,去的又是兩個世界,思情日熾,可提防也絕不敢忘。"他們攙扶起卅四走過這夾七纏八的里弄,一邊效率極高地搜身。

  "修遠不在這裡嗎?這樣要誤事的!"

  "晚輩不大明白。"無趾回應。

  "我一個人動靜小,十分鐘就能說完要說的話!我能趕在湖藍反應前完事!你們動了這麼多人,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會被發現的!"

  "先生不能洞悉您此來所圖,我們也不知道您和軍統達成了什麼協議,而且,您很明白我們這個世界的規則。"無趾說。

  卅四明白,自己又撞上了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而且對此他只能歎息:"我們世界的規則就是互不信任,哪怕我說有發子彈正向你飛來,你的槍也還是要頂著我腦門。"

  "出了什麼大事?我記得先生說話從不如此偏激的。"

  "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我們正在亡國。"

  無趾聰明地決定不再說話了。

  車隊停在路邊。

  湖藍惱火地在雨中走來走去,雨在腳下濺起,水霧在猛烈的喘氣中從嘴邊跳開,他像是一頭憤怒的公牛。拿定主意的湖藍大步走回車邊:"修遠在全上海有多少個點?"

  靛青答:"三十七個,還有十一個不能確定……"

  "你現在能調動多少人?"

  "一百六十二組,在這周圍待命的不過是個零頭。"

  "全部出動,盯死每一個不管你確不確定的點,發現卅四者以加薪五級錄用。"

  汽車從雨幕下的上海駛過。

  無趾和一個手下把卅四夾在後座的中間。

  卅四仍被蒙著眼布,連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經換過。

  一輛軍統的車和他們交錯而過。

  無趾將卅四壓低。

  卅四在那個很低的位置歎氣:"這沒用的。我不是破綻,破綻是你們。他只要盯死你們每一個人。你們打得太久了,彼此都太瞭解。"

  "別說話。"無趾拍打著司機讓車在某個地方拐彎。車拐入巷子,一切看起來很平靜,至少暫時還很平靜。

  "我們毀于互不信任。連你的司機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們如何對付湖藍的追蹤?"

  無趾的車停在一條巷子裡,另一輛完全一樣的車駛走了,甚至連車裡坐的人也和這車上酷似,顯然他寄望這樣能夠混淆對方的目標。

  蒙著眼睛的卅四似乎知道車外正在發生什麼:"這真會有用嗎?你能派出一輛,湖藍能派出十輛。"

  無趾是一個不容易被干擾的傢伙,他看著那車駛出巷口,然後示意自己的車駛上另一個方向。

  "我希望取消今天的見面,今天不合適廝殺。"

  "不行。"無趾看卅四一眼,他驚訝于那老頭居然如此清楚他要做什麼。

  車碾過雨路。卅四在歎氣。

  無趾的車停在蓬萊仙茶館門前。

  這是一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看上去是一片淩亂嘈雜。無趾下車時再沒去費心觀察四周,因為這是他們掌控的地盤。卅四也放棄所有的勸說,一個中統拿一件大號風雨衣把他罩上。傘就在車邊等著,迎頭打開,無趾和手下在左右和身後夾著,卅四被擁進門裡。又是在狹小空間裡一個七拐八彎的路程,並沒有人來給卅四取下眼布。從通道的縫隙裡可以看見茶館裡的客人,他們似乎在聚會,一個女伶正咿咿呀呀用一種尖厲到非人的嗓子唱著評彈裡某個片斷。與那邊的喧嘩相比,卅四所走過的通道靜得像棺材,無趾無聲地迎路,警戒的中統無聲地讓開。又拐了一個彎,似乎永無盡頭。卅四終於被架進一間擁擠陰暗的小屋,屋中間早已擺放的一張凳子上。一張連靠背扶手都沒有的凳子,這樣別人可以隨時看清他的每一個動作。無趾關上了門,評彈和茶客的喧嘩便都遠離了,他和一個手下站在門裡警戒。

  "無趾,別讓我一直做瞎子。"卅四坐著,什麼也看不見,更看不見這屋還有一個里間,但隔著一道厚重且垂至地的青布簾子。

  無趾無聲。

  "過分了吧?搞得像要臨刑槍決。"

  "放心好了。劫謀這樣做的話,可能是要把你碎剮,我就只是自保。"聲音從一個門簾裡傳出來。一個很不自然的奇怪聲音,仿佛說話者嘴邊套了個茶杯或者其他東西。

  雖然看不見,卅四仍然將頭轉向聲音的那個方向:"老哥們?修遠,你這個老妖精!"

  "卅四你這個老狐狸。"

  "別胡鬧了!快讓我看看你!"

  "彼此彼此,我也很想看看你。"

  "那就看啊!王八看綠豆,你娘的!"卅四粗魯成了這樣,粗魯得不設防。

  "我說彼此彼此的意思,就是你也看不見我,我也看不清你。"

  "搞什麼?老妖精!"

  "什麼也不搞,老哥們,只是自保。"

  卅四開始沉默,隔著眼布,都能看見他的茫然:"有這麼慘烈嗎?老哥們。"

  "一點也不慘烈,殺個人只要動一下手指頭,劫謀最喜歡這樣的高效。他已經刺殺過我九次了,每一次都幾乎成功。你還記得我有十個學生嗎?"

  "怎麼不記得?北伐軍的十隻眼睛。我見過四隻,無趾是我最熟的一隻。"卅四在眼布下微笑。

  "被挖掉八隻了。"

  沉默。屋裡只有無趾壓抑的呼吸聲。

  "我跟以前不一樣了,老哥們,不是你認識那個先國後家出生入死的修遠。路漫漫其修遠,可不再是為了求索,是為了保命。我換了身份,換了長相,你現在看見我也不會認得……"

  "也換了聲音。不管嘴上套了個尿壺還是茶杯,你最好拿開。"

  簾子裡苦笑了一下:"不行……其實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見你,現在我還在想是不是做錯了事情。"

  "我的老哥們修遠曾經一夜間刺殺了兩派軍閥,他不是個寡斷的人。"

  "如果人間都分不清是非,你又還玩什麼善惡分明?"簾子裡重重噓了口氣,但隨之也變得強硬起來,"說吧,你來上海為什麼事?是有求於我?不利於我?還是你們共党終於要向劫謀報復?如果是最後一種,那我們大可以談談,再做一回短暫的同志。"

  "如果哪種都不是呢?"

  "不可能的。我最後決定來見你,因為想通了大利或者大害,白進之後不外是紅出,總好過現在這樣躲躲藏藏虛耗日子。我死他活,或者我活他死。"

  "或者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可能。"

  卅四徒勞地看著修遠的方向,當然什麼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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