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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他確實難。國內,總部軍事情報處的頂頭上司麥凱布上校處處與他作對,百般刁難,使他即使在萬里之外的中國也深感掣肘。

  在武漢,蔣介石對他的請示也是一推六二五,再不行就拖。他覺得自己像只被一道道繩索捆住了手腳的餓狼,眼看著別人忙著四處撒網,而自己卻只能幹吼。他呆在武漢覺得要發瘋了。

  可史迪威畢竟是史迪威,他的倔強和對事業的狂熱追求使他從不服輸。他一生的座右銘別出心裁,但眼下對他卻再貼切不過了:「不要讓那些狗雜種把你咬倒在地。」他幾乎動用了國內軍界所有的關係,包括同窗好友馬歇爾將軍,才收拾住「迂腐的小官吏」麥凱布。他又巧妙地利用羅斯福對中國戰場的關注,通過美國政府對蔣介石施加壓力。他終於獲得了成功,他領到了一張能在中國各地四處「旅行」的通行證。

  4月中旬,當他在蘭州結束探查蘇聯對中國的軍援情況而返回武漢時,覺得這座城市有了令他吃驚的變化。中國人的情緒隨著台兒莊的勝利,一夜間振奮、高漲起來。用他的話說就是「舉國上下欣喜若狂」。人們不再懷疑日軍也是可以戰勝的了。武漢,史迪威在軍界、新聞界的一些同情中國的西方朋友這時都說中國最後能勝,他雖未必贊同,當下卻也點了頭。

  蘭州之行,使他錯過了隨湯恩伯軍團觀察台兒莊戰場的良機,他本有這個機會,但麥凱布和嚴令他這時去蘭州。為此,他對麥凱布更是恨入骨髓。「多事的雜種!」他心裡狠狠地罵道。錯過了頭班車,他不會再放走末班車。他匆匆向副手卡爾森上尉作了交待,便徑直奔向了徐州。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錯過台兒莊大捷觀戰的良機,他卻在徐州見到了使日本現代化部隊誕生以來第一次在舉世矚目的情況下遭到慘敗的中國將領李宗仁。

  5月的一天,史迪威上校與李宗仁上將在徐州城外的一塊草地上進行了一場推心置腹的長談。日軍飛機空襲徐州,給了史迪威這樣一個機會。離開電話響個不停、報告沒完沒了的司令部,史迪威大喜過望。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面前這個使日本人大吃苦頭的中國將軍。在他眼裡,這個瘦小精悍的中國司令官並不像他聽說的那樣魁偉神勇。高聳的顴骨,使他看上去與中國任何一位南方將領並無多大區別。只是瘦削的臉上那一對靈活轉動的大眼珠子,透出智慧和活力。他看上去不像50上下的人,言談舉措的沉穩中分明有股年輕人的朝氣。最讓他難以忘記的,是對方微黑的面孔上浮出的堅毅、鎮定和自信。「他與武漢那些毛皮軍大衣裹著的國民黨新貴是不同類型的人。」史迪威暗忖,對李宗仁頗有好感。

  「武官先生,聽說你對我們的戰術頗有看法,能否談談?」李宗仁盯著史迪威問道。面前這位略顯老態的美國軍人同樣像個謎一樣吸引著他。粗糙的桔皮一樣的老臉,皺皺巴巴的。一對眼睛卻藍得出奇。他有些不理解,這把年紀的一個老軍人怎麼竟只是個上校,而且還捲進了東方充滿硝煙的戰火中。外界盛傳這位美國武官脾氣乖戾、暴躁,可眼前這張剛毅中透著慈祥的面孔,使他無論如何也與外界的傳言對不上號。

  史迪威開了口:「將軍,你的勝利使我深表欽佩。但就一般戰術角度而言,我認為你們更需要進攻,向敵發起攻擊。只有積極的進功,才能有效地消滅日本人。」

  李宗仁對談話能從兩人相同的職業上展開,顯然很有興趣。這麼些年來,中國雖然不乏戰爭,但無論南京還是武漢真正就戰略戰法而引起的爭論太少了。昂首闊步的將軍們似乎個個登峰造極,厭倦了這個話題,卻對政治著了迷。可一上戰場與日本玩起真的,這些「政治家」們又都失去了談論政治時的自負。「畸形的中國軍人」。他很想對那些傢伙吼幾聲,可這聲音在腹腔裡滾來滾去,總沖不出來。今天,一個來自太平洋彼岸的美國上校卻單刀直入地勾起了他的話題。

  「上校,你的坦率令我欣賞。可是你知道我們的對手嗎?瞭解我們的部隊嗎?進攻在一般意義上說是可能的,也是必須的。可在中國戰場上,它的地位也許就得與防禦調過來。」

  「不,絕對的劣勢是不存在的。日本人裝備上比你們強,可他們寬廣的戰線而引起的兵力分散,戰場上的山川水地,消弱了他們機械化裝備的優勢。而你們數量上占較大的優勢,又有最優秀的士兵,所以我認為,在中國戰場上,中國軍隊是不該放棄進攻的。關鍵是中國指揮官的素質,效率不高。」史迪威一著急,便暴露出尖刻、固執的本性來。

  李宗仁倒是不急不惱,反而哈哈一通大笑:「上校,你知道嗎?你並不是第一個向我們建議發動進攻的西方軍人。」

  「嗯,我相信睜著眼睛的人都會看到這一點。那麼請問你所說的這個西方軍人是誰?」史迪威火氣消了一些,問道。

  「法肯豪森,中國軍隊的德國總顧問。上校,從願望上說咱們是一樣的,從戰術上說,咱們也有很多相同之處,可中國的許多事情你是無法理解的。比如說,如果你是個班長,想帶你的人沖出陣地,時機也有利,可你的排長命令你固守陣地,你該怎麼辦?」

  「將軍的意思是說你有阻力?!難道作為戰區司令官你還沒有選擇使用作戰方式的權利?」作為軍人,又深受麥凱布之苦的史迪威一點就通,滿是皺褶的臉上充滿詫異。

  「上校,我們的職業雖然相同,但東西方的思想差異滲透在各方面,軍事上也不例外。說實話,徐州方面的形勢現在非常不妙。日本人10個師團已從三面向這裡撲來,我們也在不斷地把軍隊調向這裡。可60余萬人猥集徐州一點,隊形密集,人員混亂,又無法採取主動的攻勢行動,請問上校,要是你,你會如何辦?」

  「將軍,你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你是戰區司令,你有權調動部隊採取行動。」

  李宗仁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武官先生,中國有些事你很清楚。可有些事,以你們西方人的思維考慮是無法加以理解的。法肯豪森總顧問也曾多次強調進攻、出擊,但我無法滿足他。不是我不想這麼做,而是有些部隊我根本就調不動。」不知何時,李宗仁臉上笑容已逝,只有幾分惆悵和無奈。

  史迪威聯想到華盛頓總部那幾個指手劃腳的小官僚和他對中國軍隊派系紛爭的瞭解,多少也猜出了幾分面前這個令日本人畏懼的中國將領的艱難。作為外交官,他知道再談什麼「進攻」就太不知趣了。他及時轉換了話題。

  「將軍,對這場戰爭你有信心嗎?」

  李宗仁慢慢收回目光,轉向史迪威:「當然!我對中國的勝利從不懷疑、雖然我們眼下不能指望馬上打敗日本人。但日本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資源、人力?他們經得起長期戰爭的消耗嗎?從戰略上說,日本根本就沒有能力解決在中國的戰爭。他們出兵就已先敗了。只是種種原因,使中國的勝利來得可能要遲些,我們付出的犧牲也要大些。」

  史迪威對李宗仁的話卻頗不以為然:「將軍,你的自信令人欽佩,我對中國也充滿同情。可我認為,以日本現代化的軍事裝備,以貴國軍隊如此消極的戰略戰術,中國要贏得這場戰爭,絕非易事。請問失去徐州,就等於失去中原,你們將何以為戰?」

  「先生,你們美國南北戰爭,開始時不也是連遭敗績,南軍強大得多嗎?但最終結局又如何呢?中國戰場即使失去中原就是再失去武漢戰爭就結束了嗎?請問,就是日本人把全部兵力派到中國,他們能控制住廣大的佔領區嗎?山西失守,我國軍遊擊部隊和共產黨八路軍不還在戰鬥嗎?」

  「但你得承認,就軍事而言,這就是失敗啊!」史迪威固執得夠可以的。

  「失敗不同於征服。中國5000年來,曾數度被外敵強佔,這個民族卻沒有滅亡。今天日本人就是想佔領也不可能,自然就更談不上征服。」李宗仁也不示弱,回擊道。

  史迪威搖了搖頭,退縮了:「但願中國的軍人都有李長官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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