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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命令?誰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們連我一塊兒炸吧!」

  炮兵營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突然發現劉鄧首長,急忙舉手敬禮。

  劉伯承走近李二狗,溫和地說:「炸炮誰都心疼,是不得已;就是留著炮,過了黃泛區,到南邊盡是山路,炮也沒法行動。」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說話的是什麼首長,還梗著脖子,火氣挺沖:「炸!炸!炸!你知道這門炮是咋得來的嗎?」

  兩行淚決堤一般奪眶而出,把臉上的泥沖出兩道溝。

  去年10月,在鄄城戰役中,李二狗帶領4班戰士沖在最前面。借著陽光的反射,他突然發現前面有個東西在閃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進,一面火力封鎖這個奇怪的目標,一面命令突擊組員秦元興爬到前面偵察。一會兒,秦元興回來報告,那是一門榴彈炮,敵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聽是炮,高興得簡直發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進,奪下那門炮。榴彈炮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全班。爬!爬!爬!在離炮30米的地方,戰士王永福犧牲了;在離炮14米的地方,副班長李正榮犧牲了。距離越近,彈雨越密。爬到大炮跟前那一瞬間,戰士張三功、張玉琪又倒下了。鮮血濺滿了炮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炮顯得更壯觀了。李二狗、秦元興面對大炮宣誓:「全班就剩下咱倆,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敵人拼命反擊,企圖奪回陣地。後面的大部隊沖上來,發現已經負了傷的李二狗和秦元興緊緊地抱著大炮輪子……

  「首長,它不是炮,是俺4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聲。

  劉伯承:「小鬼,要看到將來。將來,我們會有很多的炮!』

  鄧小平:「同志,我們後面有追兵,炸炮是總指揮部的決定。」

  炮兵營長急眼了:「快下來!」

  李二狗仔細辨認面前的首長,似乎意識到什麼,跳下炮架。

  劉伯承、鄧小平相視一笑,離去了。

  炮兵營長瞪李二狗:「還強!那是劉司令員、鄧政委!」

  李二狗猛地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長,突然轉身動手卸炮栓。

  營長:「還幹啥?」

  「留個紀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紅。

  幾聲沉悶的爆炸。

  申榮貴間衛士長:「是炸炮吧?」

  衛士長不語。

  行進的隊伍停下來,萬千人轉身回望。

  劉伯承、鄧小平沒有回頭。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議論。

  「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呀?」

  「我聽說是去大別山,保密。」

  「大別山在哪兒?」

  「南邊。」

  「越走離家越遠。」

  連長王崇樂插話:「咋越走離家越遠?當兵的吃了百家糧,穿了百家衣,就是百家人,四海都是咱的家,走到哪兒都沒離開家。」

  其實,王崇樂心裡也酸酸的。河南兵戀家是出了名的,在本地很能打,就是離不開故土。王崇樂所在的營是衛河支隊改編的,都是河南人。過去,這支部隊打仗南不過隴海,西不過平漢,東不過津浦,北不過德太,就在冀魯豫這塊地盤轉。南下前,營長發話:「在座的都是連以上幹部,醜話說前邊。咱們都是河南人,有離不開家的,現在說話,趁早拿了路費回你的炕頭上去。決心南下的,別給河南人丟臉,五尺高的漢子也長長志氣,把兵一個不少地帶到大別山去!有人說共產黨再有辦法也帶不出去河南兵,我就不信!你們信不信?」沒人說話,心裡沒有底兒。但是沒一個不想「長長志氣」。越往南走,連長們越忙活,隊前隊尾地關照,掌握部隊的情緒變化。

  王崇樂見剛才議論的幾個戰士不吭聲了,一咧嘴笑道:「我看咱得學學大雁,春來秋去,南北到處飛,不總戀著一處。」

  一戰士說:「那不如學蝸牛。」

  「咋講?」

  「它把房子背在身上,走哪兒哪兒是家。」

  王崇樂被逗樂了。

  另一戰士說:「咱們現在不是和蝸牛一樣嗎?背包往身上一背,走哪兒哪兒吃哪兒睡。」

  王崇樂道:「說得好。誰說咱河南兵沒出息?聽聽!」

  黃昏,部隊走上一片遼闊的沙坡,地圖上標著「陳園集」。從地名判斷,也許當年這是個繁華的集鎮,現在卻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這裡一堵癱牆,那裡一片瓦礫,茅草稀稀拉拉地搖晃著,像一片荒涼的亂墳崗。

  休息號聲響了。一身泥水的戰士們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飯也沒人吃了。

  劉伯承在李達的陪同下四下巡視,他心痛地看著酣睡的戰士,說:「趕緊佈置防空警戒!」

  李達:「部隊太疲勞了,休息時間延長兩個小時吧?」

  劉伯承沉默,走了幾步,果斷地說:「不行。才走出20多裡,若再延長休息時間,大亮前走不出黃泛區。慈不掌兵啊!」

  劉伯承在堵斷牆下席地而坐,皺著眉頭伸直腿,靠在斷牆上。他摘下眼鏡,揉著紅腫的眼。

  衛土長走過來,手中拿著一本書:「司令員,我在那個小屋裡發現這麼個東西,你看有用沒有?」

  這是一個十分破舊的、用粗黃紙訂成的小簿子。漬滿了垢跡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四個正楷體大字:「芸窗積異」。字寫得很有功底。劉伯承一下子來了精神,取出放大鏡,小心地翻開讀起來。裡面都是用毛筆寫成的三字一句的短句。作者的名字叫戴鴻安。從內容分析,他無疑是黃泛水患大悲劇的見證者。《芸窗積異》開篇寫道:

  老農民 第一冤 出苛稅 納雜捐 出柴草 供米麵
  天天要 地畝款 剝民脂 著擠棉 民敢怒 不敢言
  莊戶人 如油煎 款納盡 地賣完 居家人 乞丐餐
  嚼草葉 充肌腸 喝涼水 撐三天 爹娘哭 妻子怨

  雪上加霜,國土淪陷,蔣介石抗戰不力,使人民深深失望。戴安鴻悲憤地寫道:

  日本侵 起爭戰 蔣家兵 今心寒 損百姓 失地盤
  亡州縣 記不全 從東北 到西南 起天津 至潼關
  傷同胞 數千萬 血成河 屍如山 委員長 暗手段
  自忖量 亂思念 論武戰 刀不全 講文爭 討謀淺
  文武力 皆不全 什麼計 都用完 炸河堤 把民淹

  作者寫到這裡字跡開始潦草,悲憤躍然紙上,令人不忍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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