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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劉伯承柱一根棍子,蹚著黃水,走在戰士中間。受過槍傷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突然一個趔趄摔在水裡,渾身上下全糊上了黑黃的泥巴。他嘿嘿地笑著,像個戲水的頑童。戰士們抬來擔架,他不坐;攙扶他,也被他推開了。鄧小平不遠不近地走在劉伯承身旁,褲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筆挺,像操場上「拔慢步」,一個跤也沒摔。

  劉伯承說:「你們看2號(鄧小平代號),咱們學學他嘛。」

  效果還真不錯。行進的速度開始快起來,暈倒的現象也奇跡般地減少了。

  鄧小平說:「聽說你們當中有人講,黃泛區有啥了不起,一抬腳就邁過去了。」

  一個戰士撓撓耳根,抹了半臉泥巴:「聽說黃泛區是黃河改道沖出來的,我想黃河都過了,還在乎它沖出來的水坑坑?」

  鄧小平笑道:「怎麼樣?這一坑黃水夠你邁的吧?」

  劉伯承說:『小時候,我很喜歡看《秀才過溝》這是一出折廣戲,幽默地諷刺了一個咬文嚼子的秀才。一天,這秀才出門遇到一條小水溝,不知該如何才能過去。正在作難,來了個農夫,也要過溝。秀才忙問:『過溝跳乎?躍乎』農夫不懂他的意思,就比了個姿勢,要他跑幾步,一跨腿就過去了。秀才搖頭擺尾地說:『《說文解字》曰:雙腳為跳,單腳為躍。你這是跳乎?躍乎?』農夫不解其意。秀才無奈,先跳,後躍,又跳又躍,險些失足落年,還是沒過去那個溝。農夫一急,拉住秀才先跑後跳,一下子就越過溝了。」』

  戰十們聽得大笑不止。

  鄧小平說:「同志啊,咱們可不能學這位迂夫子酸秀才呀,把黃泛區當黃水坑,精神上沒準備,就難從這個虎口沖出去。」

  天空由遠而近響起轟鳴。

  李達高喊:「注意防空!隱蔽!」

  人門紛紛撲向那一叢叢一片片的水草、蘆葦……

  偵察機、轟炸機過一了一批又一批。幾乎貼著水面飛,機槍子彈打得泥水面騰起了一片片黑雨,炸彈掘起黃水泥漿,上掀幾丈高的水柱。

  沒來得及隱蔽也沒有地方隱蔽的「太平車」、騾馬遭輪番掃射轟炸。抑車的戰士趴在車底,許多人與車輛、牲口同亡。

  。『太平車」是豫東的特產,木車身,木車輪,又大又笨;木頭輪子咬著木頭軸,滾動起來嘎吱嘎吱叫喚得挺響,就是慢慢騰騰。遇到個同岡坡坡、溝溝坎坎,牲口掙死般地拉,押車的死命推,簡直原始到了極點。這樣的車一個旅有50多輛,傷員、糧食、彈藥全都靠它拉載,是主要的運輸工具。打起仗來,「太平車」不太平,而進了黃泛區,那就不僅僅是不太平了——窄窄的本輪子接地面積小,一紮下去就滾不出來。當地的嚮導幫著把木板、乾草甚至棉被墊在泥漿裡,才救出來陷在淤泥裡的車馬。被泥水泡脹的木輪子艱澀地滾動不了幾下,就又陷進去……傷員們個顧阻攔,從車上跳進水裡,糧食、彈藥也被戰士們扛起來。即便這樣,只有自重的太平車仍然時不時地陷進泥裡動不得,氣得押車的車夫和戰士大罵。

  劉伯承從車隊經過,發現車輛超出了規定的數目。他駐足在一輛陷在泥中的太平車前,拉開偽裝布,發現裡面競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陳醋、山東的大蔥……他的臉一下子陰了,陰得很沉:

  「大上飛機炸,後面大兵迫,我們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性命!這些雞毛蒜皮值得裝上大車嗎?罎罎罐罐怎麼就是捨不得掉掉呢?紅軍長征北上,是吃皮帶、草根、樹皮過來的。到大別山還想著吃香喝辣,不臉紅嗎?」

  鄧小平也拉下臉:「三令五申要節省民力,讓他們的力量更有效地用於革命戰爭,為啥子超過規定徵用車夫、車輛、牲口?我們不是趕大集。如此嚴重的局勢,還拖著醋呀蔥呀,你們的腦殼是怎麼考慮問題的?」

  管理科科長深深低著頭,檢討說:「是我錯了……我重新調配,把大車儘量放回去。」

  劉伯承:「仔細檢查一下,除了彈藥、文件、糧食,其它都丟掉!」

  劉伯承、鄧小平繼續艱難地跋涉,臉色都很難看。

  劉伯承歎道:「放回去幾輛大車不難,難的是打掉這些幹部的小農意識,根深蒂固的小農意識!你看看,有的幹部把新繳獲的捷克衝鋒槍當扁擔使,而漢陽造的那杆破槍他卻捨不得交上來。從魯西南出發的時候,我讓一個參謀去偵察黃河流速流量,他回來報告說:『吸一袋煙的時間水流60步。』一袋煙是多少時間?一步是什麼標準?遊擊習氣!思想水平永遠停留在『小米加步槍』上。這是最最可怕的,與現代戰爭極不協調!」

  鄧小平摸出一包煙,發現煙已經被泡得稀爛,他狠狠一摔好遠,說:「無論政治素養,還是軍事素養,都是我們的幹部亟待解決的問題。有的同志滿足于沖衝殺殺,一聽說讓他參加輪訓學習隊,就問:『我犯了啥子錯誤啦?』似乎學習是一種懲罰,只有犯了紀律和錯誤才需要學習。」

  「這正說明無知!」

  劉伯承歎了口氣,望著西墜的落日,說:「革命勝利了,我一定要辦一所軍校。治軍必先治校,讓這些具有實踐經驗的同志坐下來,踏下心,學習一些軍事理論。經驗只是一堆零散的銅錢,理論是一根錢串子,不從理論上提高,思想就上不了臺階,產生不了飛躍,永遠是穿軍裝的農民。」

  血紅的夕陽斜照在劉伯承身上,他奮力地一步一撥。鄧小平深深理解這位治學嚴謹、治軍嚴格的「師長」。1926年他在起義軍中就創辦了軍政學校並兼任校長。紅軍時期,他擔任紅軍大學校長,解放戰爭兼任晉冀魯豫軍區軍政大學校長。凡是他統帥過的部隊都辦有軍政學校、隨營學校,實在沒有條件也堅持辦定期輪訓隊、參訓隊。魯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別山的繁冗運籌,他還是在戎馬倥傯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戰術》譯文。他感到部隊急需軍事理論指導。

  鄧小平說:「革命勝利後,你辦軍校,我還給你當政委。」

  劉伯承說:「果真如此的話,我們的學校一定能辦成世界第一流的軍校!」

  不遠處有爭吵、喊罵聲。

  劉伯承、鄧小平一愣,順著聲音走過去。

  幾門美式榴彈炮和幾輛十輪牽引車陷在淤泥中。一個炮兵坐在炮架子上,抱著頭,一動不動。炮兵營長揮舞著手,對著懊喪地站在泥水中的炮兵們吼道:「把他給我拖下來!你們聾啦?娘的,老子指揮不動你們啦?」

  兩個炮兵不情願地走過去拉炮架子上的戰士,被那個戰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裡。

  「李二狗!你真成瘋狗啦!」

  「瘋狗就瘋狗!反正誰也別想炸我的炮!」

  「你還他娘的是個班長!這是命令,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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