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這一天,姑娘們共打了25發急速射,16發等速射,直到許麗柑的耳機裡傳來「結束戰鬥」的命令。

  結束了?打哪了?打到沒有?姑娘們撣一撣身上的煙塵,擦一把額頭的汗水,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對對嵌在黑花臉上的白瞳仁睜得老大。是啊,在炮位不能直視目標,這頭一仗到底打得咋樣誰也不清楚,可千萬千萬別是打亂仗瞎放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話講了。

  忐忑的她們,好像一群已經完成了動作正等待裁判宣佈成績的運動員。

  成績報來了:5號炮位(女炮班)發射的炮彈基本上覆蓋了瞄準的3個目標區,起碼有2發直接命中了敵人的一個物資倉庫,該目標大火熊熊,並伴有不規則的爆炸。

  姑娘們高興地摟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

  不知誰一聲倡議:咱們到海灘上去看吧!她們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趕往沙灘跑去。在那兒,可以看到從北太武一處山坳坳裡高高竄升出來的煙火。

  把細沙揚上天空,把卵石拋向大海,追逐低空掠過的白鷗,踩踏急急湧來的潮浪,她們度過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還要激動還要快樂的時刻。

  對岸,那一簇由她們親手點燃的聖火,整整燃燒了兩個晝夜。

  * * *

  1992年,在大嶝,除了因病故去的洪秀德,我見到了已經當了祖母外祖母的當年女炮班全體。

  我靜靜聆聽她們的述說,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從1958年炮戰開始到1979年停止打宣傳彈為止,這個完全由農村女性組成的戰鬥集體整整堅持戰鬥了二十年。先打殺傷彈,後來主要打宣傳彈,結婚嫁人養小孩,都沒有影響過她們披掛上陣。實行單日打雙日不打之後,一年的戰鬥次數是固定的180次,十年1800次,二十年3600次,平均每次以5發計算,便是18000發。事實上,她們每個人的發彈數確在萬發以上,超過軍隊裡一個正牌炮兵在三年服役期內開炮數百倍。可以說,她們不但是中國戰爭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炮兵,而且是參戰時間最久戰鬥次數和發炮數量最多的老炮兵。就憑著這幾個完全有資格被收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之最」,你便不能不對坐在面前的大嫂大姐肅然起敬了。

  不離禾場上戰場,下了炮臺忙灶台,一群極其尋常普通的農家女子,同時成為衝殺陷陣百折不撓的剛強戰士,幾雙拈針繡花之手,幹出了地動山搖的業績。反差顯著的雙重身份集於一身,中國女性向世人展示了她們源于平凡的偉大。

  在與她們交談中,我發現她們都用超常的大嗓門說話,我也必須把嗓音從C調提高到F調,她們才能聽得真切。這是因為85炮發射瞬時的響動本來就很可怕,加蓋掩體又特別攏音,衝擊波擴散不出去,來回反彈將耳膜擊壞的緣故。據說,在掩體內打急促射,30發,耳朵就喪失聽力了,打一炮,會感覺到耳膜承受一次猛烈的撕扯撞擊;60發,耳膜便被震破,開始淌血;百發以上,兩耳血流如注,每發一炮,耳孔深處似有毒蟲大口噬咬,被楔進了竹釘般鑽心疼痛。最多一次,她們一口氣打了125發急促射,許含笑當場暈死在炮位上。長期開炮,使她們的聽力無可挽回地急劇下降,耳朵裡終日嗡嗡轟鳴,似有飛機在近旁不停起降,時至今日,仍每時每刻發出喊喊嚷嚷的雜音,你不大聲說話就聽不清你在講什麼。這種非常典型的「炮戰後遺症」,許多參戰老人都有,她們也不可能例外。而令她們引以為自豪的是,沒有人擅離戰鬥,也沒有人找藉口逃避下一次戰鬥,所有的姐妹都堅持下來了,經受了嚴酷的考驗。許麗柑大姐說:首長問我們,「小姑娘,你們怕不怕?」我們說「不怕!」這個「不怕」包含兩層意思,一不怕敵人炮彈亂打,二不怕我們發炮時的震響。那時的人好革命喲,死都不當一回事,誰還管會不會變成半個聾子。

  我十分自然也有些不知深淺地冒問了一句:給你們評殘了嗎?

  沒有想到,問題戳到了她們心靈的瘡疤,引得她們倒出了一肚子委屈。

  1958-1979年,這是中國歷史上相當特殊的只講奉獻不講索取的年代。二十年間,她們枕戈待旦,一聲令下,隨時上陣操炮,完全等同于一名普通士兵。然而,士兵尚有微薄的津貼費和退伍費,她們卻沒有,她們從未從國家那裡領取過一分錢。事情自然而且明白,既然她們打炮的原始動機與「錢」字無關,國家也就免除了以貨幣支付方式來衡量她們的貢獻。她們用無私的付出向世人表明,沒有錢作動力而社會照樣發展前行的共產主義理想確非天方夜譚。直到有一天,錢像一位無孔不入法力無邊的魔幻大師重新回到人間,她們才發現,沒有錢就蓋不了新房買不來花布娶不了兒媳嫁不出閨女,捉襟見肘,寸步難行。甚至連走進救死扶傷的醫院,想討要一點藥治療炮戰遺留下來的耳聾頭暈症,聽到的也是一句並無缺失的話,「請交錢」。是啊,錢真是一個有用的東西,即便不求大富大貴,僅僅為了防老治病,手心裡也應該攥著倆錢吧!可是,錢在哪裡?能掙錢的光景精力體力全耗費在打炮上面了,好不容易捱到不打炮了政策允許掄開膀子掙錢了但已掙不動錢啦。將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貢獻與國防事業,在硝煙不絕的炮位上義務堅守二十載而分文未取者,全世界大概僅此大嶝島一例。

  大姐大嫂們絮叨叨地向我傾訴。我默默地聽,一點也不厭煩她們。我很理解,一個人在他即將邁入老年門檻的時候,如果還在為遲暮時的生計發愁,他肯定會對自己活了這一輩子的價值發生懷疑,即便那一生中曾經有過不同凡響的業績。另外,如果因為英雄曾經有過捨生忘死的壯舉,便要求他永遠去做沒有私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人,這要求肯定是荒謬的。我們必須正視,在金錢雖非萬能卻越來越重要越來越權威的今天,當貢獻與酬勞之差呈絕對大無限大時,英雄的心態也難免失衡。何況,她們一直說,我們算哪家哪門的英雄喲,打一通炮,到頭來還不是頭頂日頭腳踩爛泥的種禾女嘛。

  聽說我從北京來,又是專程前往大嶝採訪當年的女炮班,她們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目光中閃爍著激動與期冀。我知道,這幾個女人早已習慣了被輿論傳媒束之高閣的冷清,我的突然造訪喚起了她們對崢嶸往昔的光榮感,但絕不會刺激她們有再度被新聞傳媒炒成焦點人物的欲望,她們只希望我這個從京城來的人積極反映她們的實際問題,幫助解決「老有所養」和「病有所醫」。

  我連連應允,為的不讓她們心中的期盼過快乾涸。其實我完全不曉得自己平頭百姓的身份在京城裡到底會有多大能量。

  * * *

  京城裡的事情原來也並不像想像中那樣難辦。我把申述材料分別寄出,很快,國防部的一個部門答覆,根據有關規定,他們可以為女炮班成員每人補助醫藥費2000元。並補充說明,此項決定不影響女炮兵繼續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申述,直至問題獲得徹底滿意的解決。

  胡亂拋出的石子濺起了小水花,我欣喜過望。

  * * *

  數月後,我再赴大嶝。

  駐島守備團舉行了一個小型而隆重的儀式。團長受國防部委託把一個個小信袋交到六位大姐大嫂手中,每個信袋中裝有2000元醫療補助金。

  許麗柑是炮長,她帶頭哽咽,她的戰士們跟著抽泣,淚水順著她們的指縫往下流淌,有人嗚嗚哭出了聲。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我的眼眶也突然湧上一陣濕熱,兩粒感動的結晶被強忍住才沒有輕易滑脫。

  2000元,固然微不足道,但此時此刻其價值完全不在於它所體現的購買力,而在於政府第一次以貨幣方式對女炮班的光榮戰史表示了承認和尊重,說明了黨、國家、軍隊、人民都還沒有忘記女炮班,都還心疼、惦念著女炮班呢。大姐大嫂們沒有一個人嫌這點錢實在太少派不上啥用場,從她們非常非常知足的神情中,我理解了,她們早先申述的本意也不是為了錢,她們的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還不至於只差這2000元,她們要求得到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補償,得到一個不應將其功勞埋沒的說法。現在,她們失衡的心態終於複位,大悲大喜的情緒怎能不渲泄揮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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