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那時的洪秀叢好年輕。一位年僅23歲的漂亮姑娘擔任了戰區一個鄉而且是最靠近敵陣戰鬥最為慘烈的鄉的鄉長,這個簡要事實本身頗具轟動效應。再加上童養媳的苦出身,再加上風風火火果敢潑辣的個性,再加上幾件男子漢也不一定幹得來的業績,洪秀叢這個名字便通過記者的筆和播音員的嘴傳遍了整個中國。人們都知道了,廈門前線有一個挨敵人很近很近的小島,島上出了一位當代穆桂英、花木蘭。

  實際上,早4年,19歲的洪秀叢便當到小嶝鄉的副鄉長了。在封建傳統觀念依然根深蒂固的偏僻小島,一個大姑娘把她該稱爺伯叔哥的男人們指揮得團團轉且心悅誠服,她的領導才華和大將風範已經彰顯無遺。但有一個最根本的情況不容忽視,若沒有以1949年為標誌中國所發生的那場天地翻覆的偉大變革,沒有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嶄新哲學對社會痼疾的深刻改造,她的所謂才能只能在豬舍和灶旁展示,她的命運從出生4個月被賣到這個小島時便已註定,一輩子都必須聽任一個比她小她從來都不愛的男人擺佈使喚,她一生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將如那班白髮阿婆阿奶們一樣,不過為海島的香火延續貢獻過一回或幾回分娩而已。不必進什麼學校,亦不必講多少大道理,一個年輕女人從可以自由大膽地棄其所惡愛其所愛,從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出家門走進一片燦爛廣大的天地那天開始,便沒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革命」的啟蒙,認同了「解放」的召喚,像一顆清純的雨滴,迅疾地投入生成了她的母體、偉大無盡的大海的懷抱。

  洪秀叢成了新聞人物。關於她的愛情婚姻更成了大新聞。她與駐島海軍某部教導員張福泉由相識相戀到結合,本來普通平常,但在某些文人筆下,便被渲染成了一段「女將愛虎將,英雄戀美人」的佳話。許多描寫前線生活的電影文學作品,其中不乏英俊瀟灑的解放軍軍官與美貌能幹的女民兵連長女村長或婦女主任暗送秋波的情節,大概創作靈感統統源於小嶝島。

  當我在廈門到處打聽洪秀叢而屢屢不得要領時,當年的「花邊報道」為我尋找「捷徑」指點了迷津。我抓起電話先詢問海軍水警區。回答:張副政委已離休住在廈門海軍幹休所。再一個電話打到幹休所,果然,接話者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本節主人公。

  * * *

  撳按門鈴,開門出來迎接的是穿著利索大方花發梳理齊整的老大媽,和個子高高塊頭大大氣宇依然軒昂的老大爺。我一怔,但感覺馬上與光陰對焦,三十多個寒去暑來,你自己都成了「叔伯輩」的角色了,當年的大姑娘小夥子,哪有不變成爺爺奶奶的道理。

  我的突然造訪,勾起兩位老人對難忘往事的回憶。秀叢老人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相冊,翻開,指著二、三張發黃褪色的黑白照片,說了一句讓我終生都會記住的話:年輕多好!

  像片上,年輕的姑娘短髮齊耳,武裝帶緊緊將纖腰束紮,胸脯高隆,小手槍斜挎,褲腳挽過膝蓋,肩膀上一發六十斤重的炮彈,臉龐俊俏,上揚的嘴角露出一絲隱含的微笑。女性的柔媚與習武的剛健集於一身,颯爽英姿,青春勃發。

  秀叢老人好像找回了逝去的自我,喃喃道:那時候,我的全部財產除了幾身換洗衣服就是三枝槍,一枝勃朗寧小手槍,一枝二十響駁殼槍,後來又獎勵給我一枝半自動步槍,真像毛主席說的,不愛紅妝愛武裝哩。

  放下針線拿起槍,女兒家的命運便同慷慨崢嶸的歲月偉大莊嚴的事業緊密聯繫在一起了。人生,並不是每一天都有火花,撞擊過火花的人生,可以無悔。

  洪秀叢說道:

  新中國成立後,整個五十、六十年代,全國人民都過上了和平安寧的
  日子,但廈門前線老百姓,實際上一直生活在戰爭環境裡。小嶝島是前線
  的前線,我的記憶中,十幾年間幾乎每天都要聽到槍炮聲,哪一天沒有響
  槍響炮,反而會覺得奇怪、別擔。那時我到福州或內地開會,高樓大廈百
  貨商店都不羡慕,只羡慕一樣東西:和平。人們無憂無慮輕鬆愉快地工作
  生活,不擔心敵特會突然闖來,不用一天幾回鑽防炮洞,多好呀。呼吸一
  口和平的空氣,都散發著米酒的清香,甜絲絲的哩。同時,我也更加感到
  了前線人民的光榮和偉大,為了永遠的和平,為了祖國的統一,他們實
  在奉獻得太多太多。

  說起我的成長,一半感謝組織培養,一半也要感謝戰爭。鬥爭增長才
  幹,戰爭使人早熟,這話很有道理。小嶝,是離金門最近的有居民居住的
  海島,一條不寬的海峽,隔斷近在眼前的兩重世界。按照五十年代的觀念,
  這邊是新社會,那邊是舊社會,這邊是光明人間,那邊是黑暗地獄。國民
  黨的狗牙旗,在別處早已成為歷史符號,在小嶝,卻每天都要看著它在眼
  前飄來晃去,一種敵人就在身旁的感覺時時刻刻會敲打你,提醒你,讓你
  保持警惕,不敢有一點點鬆懈麻痹。另外,當時人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
  為了「那邊」早日變得和我們「這邊」一樣,也為了「這邊」永遠不再回
  到「那邊」,所有人都是有十分力氣使二十分幹勁。我當然也不例外,組
  織上交給的任務不吃飯不睡覺也要完成,給男人特別是自己的長輩分派任
  務,開始也有拉不開臉面的時候,但敵人的槍炮一響,就顧不上不好意思
  了,就學解放軍指揮員斬釘截鐵下達命令,膽量、魄力、經驗很快鍛煉出
  來了,可以說,我是用每天一捧熱氣騰騰的汗水換來了大夥的信服和信任
  的。時間不長,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變了個樣,有時梳妝,望著鏡子裡
  的大姑娘,會好奇怪地在心裡發問:她是誰,還是原來那個不敢見生人、
  開口就臉紅、靦腆害羞的洪秀叢嗎?

  炮戰中,島上民兵很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配合解放軍開展對金門的瓦
  解宣傳,我兼任對敵宣傳組組長。五十年代的對敵宣傳品都是我們自己油
   印的,有國民黨官兵家鄉消息、親屬來信、祖國建設成就和我黨我軍各項
  對台方針政策等等。材料印好了,怎麼送上金門島呢?叫人頭疼了好長時
  間。福州軍區敵工站的老肖同志說:小洪,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你肯定
  有辦法。他一唱高調,我也退不下來啦,便找同志們研究。有人說:要想
  把傳單送過去,無非兩條路,一條走海上,一條走空中。我說:好,咱們
  就在「漂」和「飄」上想辦法,做文章吧。

  「漂」的工具五花八門,家家戶戶把各種酒瓶、玻璃瓶、空罐頭盒等
  一切能夠浮在水面的器物都捐獻出來了。然後把傳單卷成卷,塞進去,用
  蠟封口,晚上派一條小船悄悄出海,靠到離金門幾百米的海面,將瓶瓶罐
  罐拋下去,第二天一早,—潮汐便把這些無聲的炸彈推到了金門的沙灘上。
  我們期待著敵哨兵或單個行動的敵兵能夠偷偷拾取傳看,哪怕只有萬分之
  幾的命中率就算成功,沒瞎忙。島上的瓶罐有限,派人到廈門收集,還不
  夠,又逼著我們琢磨便宜的能夠成批製作的替代品。例如竹筒:把毛竹一
  節節鋸下;空心裡塞滿傳單,用木楔堵洞,再用桐油與海蠣灰攪拌密封。
  這種材料漁民過去用它造船堵漏,既不會脫落,也絕對不會進水;又如油
  紙球:把細竹子烤彎做成球形龍骨,放好傳單,外麵糊棉紙,再刷一層桐
  油,任憑風吹浪打它也不會破;又如油紙袋:放進宣傳品用力一吹,紙袋
  鼓脹起來,把進氣孔用繩紮緊,製作更顯簡便;還有木板標語牌:在小塊
  木板上用鋼筆寫上各種標語口號,刷一層桐油防水保護字跡,丟進大海漂
  過去,那邊收繳的敵兵不看也得看。逢年過節,元旦、春節、端午、中秋、
  「五一」 、 「七一」、「八一」、國慶,我們還要造幾條辦公桌大小的
  「禮船」,裡邊放進各省市政府置辦贈送的貴州茅臺酒、山西老陳醋、金
  華火腿、寧夏枸杞子、雲南香煙、西湖龍井茶等祖國大陸最有名的土特產
  品,再在船幫刷上「蔣軍官兵投誠起義立功受獎」、「美帝國主義從臺灣
  滾出去」、「祖國要統一,臺灣要回到祖國懷抱」等標語,順潮放送。後
   來聽說,我們的「禮船」一到,國民黨當官的就說,「共匪的東西,有毒,
  吃不得」,然後,統統上交,全部「沒收」到自己肚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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