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飄」的工具主要是風箏。風箏的長處是解決了宣傳品在金門縱深地
  帶落地的問題,短處是放飛需要等待風向風力等特定條件。平日,我們發
  動婦女糊風箏,一旦風向對了風力夠了,你看吧,數百隻風箏便大雁南飛
  似的成群結隊飛向了金門島。國民競兵有時拿槍打,民兵們高興地說,打
  吧,打吧,打下來一定要認真讀讀我們的傳單上寫了啥!最大的鷹頭風箏
  可以掛帶三斤幾百份宣傳品,海風呼籲吹,我把牽繩纏在腰上,風箏能把
  人拽著小跑,衣服都給扯破了,力量相當大。風箏不是飛機,上了天人便
  無法控制,怎樣讓宣傳品散落下來呢?群眾中確實有聰明人,有人提出,
  在紮系宣傳品的繩子上綁一截蚊香,點燃,風箏飛到金門上空,蚊香也燃
  到了盡頭,正好把繩子燒斷,宣傳品不就下雪一樣飄落了嘛。一試驗,雖
  然是土辦法,但基本靈驗,關鍵是要計算好蚊香的長短,使燃燒時間與飛
  行時間一致起來。我們希望放飛100只風箏,能有一半順利到達金門,再
  有一半在國民黨軍營區或居民區上空實現抛灑,那便是相當不錯的成績了。

  最能體現廈門與金門既對峙又聯繫、既隔絕又對話那樣一種關係的就
  是雙方的宣傳戰了,長時間大規模的宣傳戰使這裡形成了戰爭史上的奇特
  景觀。小嶝是開展對敵宣傳最早的一個鄉,許多「辦法」、「點子」都是
  小嶝先搞,其它地方再逐漸推廣。後來,國民黨軍模仿我們,也向我們放
  風箏、搞海漂、打宣傳彈、飄傳單氫氣球,總之,我們搞什麼他搞什麼,
  十分「虛心好學」。但有一點他學不到,我們是前線軍民全體發動,打的
  是一場攻心戰的人民戰爭。

  人民自發而且有組織地投入戰爭,中國幾千年來大概只有共產黨做到
  了。毛主席向天下公開自己的戰略思想,不怕敵人知道,因為他的戰略,
  對手學不到也對付不了。

  1958年的炮戰來得很突然。記得8月22日那天,我正帶著一幫民兵在
  一號碼頭搬木頭,駐島部隊王教導員氣喘吁吁跑來,說:洪鄉長,明天要
  打金門,炮兵今晚上島,請組織民兵挖炮位、搬炮彈,不適合留島的群眾
  也請馬上向內地轉移。

  戰前準備千頭萬緒,時間又是那麼緊迫,我真有點急了。召集民兵營、
  連長,十幾分鐘佈置完任務,然後回趟家,對張福泉說:孩子送到大陸嬸
  嬸家去,你自己想辦法弄飯吃吧,我顧不上你了。兩年前,老張由小嶝調
  到大連海軍工作,8月20日,他剛剛回島休假。我們所謂的「家」,就是
  一個幾千米的防炮洞。戰鬥打響,我忙得一塌糊塗,連這個「家」也回不
  去了,老張成了流浪漢,有時到鄉政府去幫助聽電話,有時主動跑到海邊
  扛炮彈,今天在這個單位討一碗飯吃,明天到那個單位要一杯水喝,可憐
  得很。當時,我的老二生下來剛滿4個月,瘦得像個猴子,一根骨頭包一
  層皮,整天哭鬧,我的嬸母就上島來向我哭訴,我咬咬牙,狠狠心,只能
  撒手不管。為了戰爭,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了,什麼私心雜念都沒有了,
  人活著好像只為了一件事:戰鬥!

  小嶝的戰鬥可能是最殘酷的,國民黨老早就恨死了小嶝,所以他打我
  絕不講手下留情,地面建築全被炸爛,島上一片焦土。

  我們的炮兵也不是吃素的,同敵人以凶對凶以狠對狠。然而,炮兵打
  炮好痛快,民兵搬運炮彈好辛苦。每天半夜12點鐘以後,運輸船准到,由
  於小嶝還未建成長碼頭,來船隻能在淺海地段拋錨,抬炮彈必須下水。海
  水挺深,淹到我的胸部,浪頭湧來,人都站不穩。我那時雖然年輕勁大,
  但扛80斤重的炮彈箱,上坡走將近一華里路程到無名高地,還是覺得很吃
  力。剛剛出水,渾身濕漉漉的,海風一吹,三伏天也會冷得打抖,關節炎
  一下加重了。算一下,解放後我在防炮洞一共住了11年,炮戰中又帶病下
  水,骨頭全壞了,現在遇到陰天下雨。所有的關節都會痛,靠老張長時間
  按摩才能頂過去。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炮戰期間我們飯可以吃飽,但菜天天頓頓就
  是兩個——鹽拌海蠣子和鹹蘿蔔乾,吃得你一看到這兩樣東西就反胃吐苦
  水。肚裡沒得油水,卻要一晚上扛十趟八趟炮彈並且連續幾個晚上這樣扛,
  人確實有點吃不消啦。所以,我們對解放軍打急促射是既盼望又發怵,嚴
  懲敵人誰都盼望,看著堆積如山待搬運的炮彈箱又誰都發愁。但在小嶝你
  絕對聽不到任何一句牢騷或怨言。炮彈從出廠到在敵人的陣地上爆炸,經
  曆了連續不斷的轉運,我們小嶝是這個過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小嶝
  民兵為這個環節從未延誤和卡殼而感到自豪。

  運輸船拉來的不光是炮彈,還有圓木、水泥、石頭、麻袋。但小嶝無
  法停大船,外運難以滿足構築工事的需要,材料大量還得靠本島自行解決。
  炮戰剛開始,陣地上缺木料,炮兵一個營長問我咋辦,我說:只有卸門板
  了。那時島上的老房子門板都很好,木頭又重又結實。你要拆人家的,就
  得先拆自己的,我和幹部帶頭拆了,別人才沒有話講。就這樣,我帶頭,
   一天之內全島幾百戶的門板拆得光光,成為名副其實的「夜不閉戶鄉」。

  後來,陣地上石料又供不上了,這個好辦,敵人炸毀一間房我們就扒一間
  房,不管它是正房偏房,也不管是蓋房的備料或廁所豬圈,能用的磚、石
  全部抬走。抬的時候同房主連個招呼都不用打,因為一切為了戰爭,不要
  講是誰家的,全部給我用上,補償的事以後再說。有人講笑話,炮戰使小
   嶝實現了兩個共產主義:物質上,被炸回到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所有鄉民
  都沒了家沒了私有財產,住防炮洞,吃大鍋飯;精神上,則昇華到了高級
  共產主義境界,做到了心甘情願無償地貢獻一切。小嶝的群眾太好了,多
  少年過去,沒有一個人纏住我向我討門板討石料,他們硬是憑自己的雙手,
  建起了一座新小嶝。

  當然,對前線民兵而言,最大的考驗還是過生死關。打仗就會死人,
  尤其小嶝的炮工事做得太倉促,全是簡易露天的,傷亡更難以避免。記得
  有一天下小雨,炮兵一個姓王的副指導員看我沒穿雨衣,伸手抓過一條麻
  袋蓋在我身上,對我說:小洪,今天的戰鬥可能特別激烈,你把陣地上的
  民兵都撤下去吧。我說:不行,基幹民兵和部隊混編是上級的命令,沒有
  民兵,誰給你們運炮彈嘛。幾小時後,這個王副指導員就中彈犧牲了,現
  在我還經常想起他來,想起來就非常難過:他穿一個紅背心,整天樂呵呵
  的,愛出個洋相,會唱幾句家鄉小調。好好個人,一轉身就沒有了,這就
  是戰爭。那天,我們無名高地被打塌了一處炮掩體,部隊傷亡十幾人,民
  兵犧牲了4個,名字我都記得:周坊、邱詳仁、洪天雨、邱永利。人全被
  炸得七零八落腸子流了一地,屍體沒有一個是完整的。部隊上的同志,我
  們用白布一隻胳膊一條腿一截身子包起,運回大陸。民兵儘量給他拼湊完
  整擦洗乾淨,換上壽衣裝進棺材,然後才通知家屬來看。不能多看,看幾
  眼便釘棺下葬,因為死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看多了怕家屬接受不了心裡
  難過啊。然後開追悼會,誓為死去的戰友報仇!然後繼續戰鬥。現在回想,
  傷亡如此慘重可無名高地上的基幹民兵沒有一個要求撤回來的,沒有一個
  偷偷開小差的,這就是我們小嶝。戰後有的首長稱我為「女英雄」,我誠
  惶誠恐,覺得受之有愧。可報紙上稱小嶝為「英雄海島」,我心安受之,
  因為這確實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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