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我的心底卷起一陣冰涼。我知道,這對於胡德安來說,確實是一個天大的問題。一等功(雖然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最高獎勵),僅意味著他每月的退休金可以增加10%,即十二元九角錢。而他最關心的小兒子就業一事,看來是沒有指望了。若是在十年前,我還不敢說歷史對他不太公平,而今天當我們飛速進入一枚奧運會金牌已價值百萬元、一個著名歌星唱一首歌的出場費已達數萬元、一位十八歲的女時裝模特月收入無論如何不會低於一萬元的時代,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胡德安這百元的月「退養金」和那些絕無任何通融方式的紅頭文件。我確實想鼎力幫助他。我確實愛莫能助。

  胡德安要回霍丘去了,像他來時一樣,憑他的二等甲級殘廢軍人證,花21元錢,買一張從北京到合肥的硬座半價車票。臨別前,他的那雙僵硬殘缺的手緊緊捧住我的手,說了無數次的「謝謝」,然後轉身去了。

  他留給我的紀念品是他幾年前寫的一首文理不很通順的小詩。可惜太長,只能擇而錄之。

  手

  手指已畸形/疤痕銅錢厚/傷殘恰似履歷表/刻著往昔歲月稠/……
  中東形勢緊/向蔣來宣戰/為救大炮沖火海/燒得全身鬼見愁/發眉連根
  拔/右耳被燒皺/手如雞爪皮燒焦/根根筋骨外面露/……/黨和人民恩
  如山/永遠一生跟黨走/身體殘,革命意志不能丟/手畸形,貪圖享受不
  應有/……這雙手,寄託著黨的希望/繼續革命不回頭/這雙手,負擔著
  烈士委託/永做人民老黃牛/……

  唉,這個初衷不改癡心依舊的胡德安哪!

  6

  大文豪雨果說:「人類追求美好境界的本能和傾向,令他經受了種種嚴厲考驗,而向著更成熟更文明邁進。」

  我以為,人生所經歷的種種嚴厲考驗中,唯「生死」為大。自古而今,為了「美好境界」死亦無憾的人被人們視為「英雄」,倍受崇敬而歷代傳頌。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便受到來自家庭、學校、社會的「英雄教育」,「英雄」驚世駭俗驚天動地的壯舉曾不止一次刺激得我熱血沸騰感動得我涕淚滂沱。我常常鼓勵自己:為了祖國為了人民關鍵時刻要像「英雄」那般慷慨壯烈名垂青史。我又常常萌生怪想:真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住你,要你在三分鐘之內在「交出革命秘密」和「交出寶貴性命」之間做出抉擇,你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拉稀不尿褲子嘛?正因為我並沒有十分的把握說「能」,所以才愈發地覺得「英雄」真是不可思議高不可攀,對「英雄」愈發地高山仰止五體投地。

  我聽過千百個「英雄」故事,但我見過的夠格能稱得上「英雄」的只有一個——胡德安。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活「英雄」真「英雄」,我肯定會問那個許多人都會問的傻瓜問題:哎,老胡,您在生死緊要關頭想到了什麼,比如党祖國人民共產主義毛主席黃繼光或父母教育老師教導首長教誨什麼的?胡德安說:啥也沒想不可能想沒時間想只是認為該那麼做就那麼做了,人要是把什麼都想明白了也就什麼也做不成啦。我仍不滿足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老胡,您已經知道了結局,如果再碰到同樣的情況,您會怎樣?胡德安說:不曉得,更不敢吹牛,到時候再說吧。

  因此,我非常贊成心理學家所分析的:英難行為是良知、理想、信念、正義感、使命感、責任感、光榮感、意志力、復仇心態、報恩心態、傳統道德力量、社會教育作用、扶危助弱抱打不平觀念等等諸多精神因素的總匯和爆發。其表現或是一個理性的思維過程,更多的則是無思維的激情釋放。這種精神居於主宰目標高於一切乃至寧願犧牲其物質載體自身的現象,有可能在每個人身上發生,又絕不可能在所有人身上發生。

  運用上述觀點看待炮戰中湧現的眾多「英雄」人物,便會對他們的行為有更深刻的理解。他們在成為「英難」之前或之後都不是什麼「神人」,和你我一樣,凡胎肉體而已,但他們於戰爭的某一時刻經歷了嚴峻的生死考驗所達到的人格和精神高度,又確實是你我可能永遠也難以達到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值得所有追求「美好境界」的人士崇拜和尊敬。

  * * *

  不怕死故事之一

  命令:急速射。

  火炮以最快的速度把一發發炮彈投射出去。金門島煙塵四起,爆炸聲響徹雲霄。

  炮身打得通紅,火藥氣體彌漫了整個陣地。一炮手張偉判汗流陝背,嘴唇乾裂,震聾的耳朵淌著血,血流到脖子上。瞅個機會他甩了鞋,扔了褲子背心,一頭紮進水桶裡,咕咚咕咚喝幾口,撩一把水,拍拍腦門拍拍臉,然後,盯著班長的手勢、緊握著發射杆往下一壓、轟然又一聲巨響,第128發炮彈出膛。

  第129發剛剛裝填,指揮員下達了「暫停」的口令。裝填手被炮震得耳聾頭昏,誤將口令聽成了「退彈」,稀裡糊塗違規去開炮閂。於是哐一聲,炮彈掉在地上,彈頭正碰在退彈坑前沿。

  全班被這突然的情況驚呆了,不知所措愣在那裡。

  因為這是一發「瞬發引信」炮彈,受到撞擊,意味著可能會於幾秒鐘、十幾秒鐘、幾十秒鐘後爆炸,戰鬥集體未被敵炮摧毀,卻將被自己的炮彈報銷,豈不悲乎!

  全班人本能地齊刷刷臥倒,儘量讓全身緊貼地面,等待命運之神的判決。只有張偉判一個箭步上前,抱起炮彈向陣地外面飛奔。此刻,他懷抱著的無異於一枚不知何時便會開花的定時炸彈,他隨時都可能被炸彈大卸一萬八千塊,切削為泥化為烏有。但是,他的腳步沒有停,一口氣跑出去30米。放下炮彈,又轉身往回跑。跑了七八步,張開雙臂,騰空躍起,一個狗啃泥,與大地緊緊擁抱。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五分鐘過去了,預期的巨響並末發生,「定時炸彈」依然老成持重地趴在那裡,全然沒有欲與世界告別的意思。

  張偉判第一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走過去,認真地端詳著那個不可思議的黑傢伙。

  同志們一個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圍攏過去。

  噢,原來炮彈退出炮膛時是彈尾先著地而彈頭是倒在彈坑前沿的,並沒有正面撞擊引信,所以沒有爆炸。

  虛驚一場。一個絕非玩笑的玩笑。

  張偉判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其他無一人笑。

  十幾隻手爭先恐後伸過來,緊緊握住張偉判的手。

  班長沒有同他握手,而是在他的光溜溜的背脊上用力拍了三下。

  * * *

  不怕死故事之二

  敵炮覆蓋,營指通往一連的電話線被打斷。

  副營長郝金亮正大聲喊叫著「電話兵!」「電話兵!」,忽然遠遠看到從一連陣地竄出一個大個子,像疾風似地朝敵人炮彈打得最密集的地方跑。亂彈琴,怎麼照直往敵人炮彈窩裡鑽,他媽的不要命啦!郝金亮領著營部七八個參謀一起扯脖喊:「回去,快回去!」無奈,喊聲蓋不過炮聲,那傻大個好像聽不見,要不咋頭也不回跑得更快?

  敵人好像發現了這個活動目標,急促射打得更凶更猛,一排排炮彈在大個子前後左右爆炸。郝金亮心裡一陣亂跳,媽的,這小子非死即傷,完啦!但是當煙霧被風稍稍吹散,他影影綽綽看到大個子正蹲在一個彈坑裡接被打斷了的電線,然後平安無事地站起來,繼續向前跑。營部裡的人都叫:在那,在那,活著哪!郝金亮心說:這小子還行,好樣的!敵人又一排炮打過來,只見大個子一個跟鬥栽倒下去,塵土和硝煙立即吞沒了他。人們眼巴巴等待煙霧再次淡去,仍不見大個子身影。郝金亮氣得亂罵:一連幹嘛派這麼個笨熊去接線?告訴他們連長指導員,讓他們親自出去,把那大個子屍首找著背回來!

  大個子名叫王邦賢,19歲,當年入伍的新兵,其實,連裡幹部因為他拉肚子,連戰鬥都沒讓他參加,並沒派他去接線,是他自己悄悄溜到陣地上,和電話兵田厥豐作個伴。當田厥豐喊了聲:糟,電話線叫敵人打斷了!他站起來就向外面跑,攔都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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