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第二十五發剛剛上膛,彈藥室便被敵彈命中,轟然起火。火焰如山洪爆發,帶著呼呼的鳴嘯奔瀉到炮床上。

  班長帶著戰友們緊急撤出。胡德安沒挪窩,他心疼這門炮。

  烈火已將炮身包圍,炮膛裡還有一顆炮彈呢,如不立即發射,就會發生炸膛。火用滾燙的身子燎烤著他,濃煙像無數鋼針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一陣亂摸,終於摸到了拉火繩,雙手和臂膀猛地向後一甩,炮身暴跳,一顆熾熱的「危險」飛出了炮膛,飛向了金門。

  他燦然一笑。

  拔腿要走,左腳踢到一件硬物。他娘的,猛然間記起來了,炮床上還留著一枚炮彈哪!

  必須把它打出去。

  沒有絲毫遲疑,他彎腰抱起發燙的彈體哐啷一聲便填進了炮膛。又抱起一個藥筒準備裝填。混帳,那藥筒竟在手中燃燒起來。可能只有一秒鐘,人的本能和忍受極限逼迫他把藥筒馬上丟掉。有人測算,那一秒鐘之內,他所承受的高溫,相當於有一塊合金鋼在手中燃燒熔化。

  踉踉蹌蹌沖出工事,眉毛頭髮正燒得吱吱啦啦響。狂奔到連發令所旁,兩手舉起一小罐涼水從頭頂澆下來。火仍在身上燒,戰友們撕扯下他燃燒的衣服,才將火完全撲滅。再看他,幾乎燒成了一塊焦炭,皮膚一塊塊脫落,只有胸前巴掌大地方和雙腳尚存肉色,其他地方都是黑糊糊的,流著紅黃相間的血水。

  他栽倒在副連長懷裡,昏死之前,說了一句:快救火,保炮!

  胡德安傷得夠重:連續昏死17天,全身燒傷面積達到66%,臉腫得像豬頭,雙臂、雙手的皮肉多處破裂,一根根黑乎乎的血管像燒焦的橡皮管子般裸露著,慘不忍睹。每天換藥,都是一次生與死的煎熬,扯筋裂骨般的疼痛搞得他大汗淋漓四肢顫抖,牙根嚼得咯吱咯吱響。醫生說,你要是受不了了,就喊就叫就哭吧。他說,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唯有在進入昏迷狀態時,才會急促地大口大口吸氣,從嗓子眼裡發出一陣陣分散化解巨痛的呻吟,像顛簸在崎嶇山路上快要塌下架子的牛車,尖厲悠長。

  幾個月過去,胡德安沒有塌下架子,支撐住了。他的燒傷面積比安業民還多6%,居然神奇般地度過險關,存活下來。年輕的護士們在他床頭櫃上插上鮮花,為他高興得抹眼淚。他傻乎乎說:我死不了了,你們咋還哭?我死了你們也甭哭。參軍前,我奶奶過世我都沒哭。

  可是有一天,從來不哭的胡德安哭得好傷心。

  連長告訴他,他們班那門炮沒能保住,燒成個鐵疙瘩了。

  他呆楞了一會兒,淚珠子便撲撲往下掉:唉,都怨我,沒把那個藥包扔得遠遠的,就扔在大炮旁邊了。我這個傷受得真不值當。

  人們沒想到,他不哭則已,一哭便關不住閘。大家七說八勸,好半晌才收了場。

  哭是人類一種表達真誠情感的方式。到了傷感處,鐵石漢子也會哭。

  胡德安當了那個時代的「大英雄」。

  * * *

  忘了哪位作家說過,「死去的英雄是塑料花,老是那麼鮮亮。活著的英雄是曇花,只有一瞬的光彩。」

  1958、1959年,「胡德安」三個字在各大報刊出現的頻率可能僅次於「毛主席」、「周總理」。

  1960年,人們偶爾還能從報紙的邊邊角角上讀到這個名字。

  再以後,這個曾震撼過多少人心扉的名字便漸漸從報刊、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到了九十年代,若要提起「胡德安」,十萬人中大概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會搖頭說「不知道」。

  這很符合人們普遍的崇拜心態,「偶像」不能老是一副面孔,「英雄」也要超時常新。

  大概也只有我這個癡人很想知道,胡德安拖帶著一個重殘之軀,在這三十年風風雨雨中是否依舊活得「英雄」。歷史的責任感加好奇,驅使我給安微省霍丘縣民政局發去信函:

  1958年炮擊金門戰鬥中,貴縣籍戰士胡德安,為保護火炮,與烈火搏

  鬥,負重傷,成為全國聞名的戰鬥英模。為撰寫炮戰史料,本人希望瞭解

  胡德安同志近期情況。希貴局於百忙中函告為感。

  1992年10月12日我將信發出。12月1日接到電話,對方稱:我是胡德安,我已到北京。

  第二天,我見到了我筆下的「英雄」。一米七五的個頭,一身洗得發舊式樣早已過時的藏藍色幹部裝,安徽口音很重,特別是一臉傷疤和一雙被燒得重殘像雞爪一樣蜷曲的手,勿須證明和介紹信,也一眼可以認定,他就是曾聲名遠揚的胡德安。

  我說:老胡,您怎麼說來就來了?

  他說:民政轉來你的信,我想八成北京有啥急事找我,還是跑一趟講得明白。

  我說:老胡,您來得正好,關於您那段我剛寫完,您看看是否實事求是。

  他看了,說:事是那麼回事,就是對我一個人宣揚多了。實實在在,我們班當時表現都不孬。

  著火那會兒,葉英琪、吳海福兩個人正在彈藥庫搬炮彈,叫大火悶在
  裡邊沒出來。後來彈藥庫爆炸,兩人的碎肉碎骨頭碴子撿巴撿巴撿了一臉
  盆,下葬的時候大體上分了分,其實哪裡還分得清呀。二炮手任春德也燒
  得夠嗆,百分之五十面積吧。炮陣地旁邊是一個魚塘,叫敵人炮彈炸成了
  一片爛泥漿,小任疼得受不了了,一下子跳進去,膀子上的爛皮爛肉全掉
  了,看著那個慘哪。當時不懂,不跳還有個救,跳下去就沒救了,醫學上
  叫「血液中毒」,老百姓叫「毒火攻心」,其實就是惡性感染,在醫院搶
  救了七天,沒救過來,犧牲了。我當時也疼得受不了啦,渾身就像下燙油
  鍋一樣疼,也想跟著任春德往池塘裡跳,叫指導員一把拉住了,他用勁過
  大,把我手腕上燒爛的皮肉都拽扯掉了。你瞧,這手脖子上的傷疤還在。
  當時只覺得嗓子眼著了火,像含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想別的,就是想喝
  水,直到現在,我的嗓子一天到晚發幹,沒飯吃忍得往,沒得水可忍不住,
  不管走到哪裡都得備好水帶上。

  胡德安從挎兜裡拿出一個裝滿茶水的玻璃瓶,擰開蓋,喝一口,接著說:炮毀了,不光我一個人哭,同病房我們班的陳家明也哭了。你想,我們做了那麼大的努力,那麼大的犧牲,不就是為了保護炮嘛。炮沒保得往,就是沒有盡到責任,當時確實傷心得很,飯都吃不下了……

  他又喝一口水,小聲說:沈同志,我到北京來是有個問題,也不知當提不當提?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這次到北京來住十元錢一天的地下旅店,並不是來看我寫的文章,即便是關於他的文章。

  這是一個需要囉嗦老半天方能講清楚的問題。

  1973年,胡德安從部隊轉業,被分配到霍丘縣某公司工作,當過保衛幹事,家屬工廠廠長。幾年後,單位宣佈他「退養」。(第一次聽說的一個新名詞。即還未正式辦理退休手續,但工資已按退休時的75%執行。)129元的基本工資一下變成了100元,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不久前,從一個戰友那裡聽說,省裡有文件,凡在部隊上授過榮譽稱號的,可享受離休幹部待遇,工資不減,子女可以頂替接班。還有住房等等優待。這才想起,當年首長們和報紙上,都一個勁地稱自己是「鋼鐵戰士」、「英雄炮手」什麼的。可一查檔案,並無這方面記載,剛巧,這時我的信到了。既然北京還有人惦記著他,便堅定了他跑一趟北京,弄清究竟的決心。

  「英雄」有求,責無旁貸,我急忙向有關部門反映。

  解放軍總政治部的王幹事非常熱心,當即向軍委檔案館、南京軍區和總參炮兵檔案館查詢,回答:「只有胡德安1958年榮立一等功的記載,而無榮獲榮譽稱號的記載。1957年至1964年,紀律條令曾取消榮譽稱號這一條,1964年才重新恢復,因此,胡德安在此期間獲榮譽稱號是不可能的。那時,立一等功,就是最高的獎勵了。可以推斷,「鋼鐵戰士」是某些報刊上講出來的,並非軍委授予的稱號。

  王幹事十萬分遺憾地說:「真對不起,我們只能給您出具您曾立過一等功的證明。」

  胡德安答應著:噢,噢,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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