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九二


  無論大陸還是臺灣的史學專著,都已普遍認同了一個象徵意義上的概念,即把1954年12月美蔣簽訂「共同防禦條約」至1960年艾森豪威爾訪台,稱為美台關係史上的「蜜月」期。

  「蜜月」的第一層含義:感情甚篤。

  臺灣政界一位老人回憶道:那個「蜜月」可是泡在咖啡壺裡的,甜嘛甜得要命,苦又苦得要死。

  還有人說,美國對蔣的感情始終是又憐又惱,蔣對美國的感情則始終是又愛又恨。「愛、憐、惱、恨」成了一部美蔣戀之曲的主旋。大概只有蔣介石本人才能說清楚這種苦甜相加的「蜜月」到底是何樣滋味。

  他同美國的第一次「蜜月」是在四十年代的上、中期。那時,他依然是腳踏半壁河山手握幾百萬軍隊的「君主」,這使得正在南洋同日軍苦鬥的美國人不能不對他大獻殷勤。「盟軍中國戰區司令長官」的桂冠,源源而來的美援美械,夫人以她那高雅的氣質及雄辯口才在美國掀起的「宋美齡旋風」,都向世界顯示著他同美國「熱戀」的堅不可摧性。也有一些小的磨擦齟齬,但最後總是美國人讓步,例如,他同盟軍參謀長史迪威的著名爭執,最後還不是那個野心很大同情共黨的「刺兒頭」將軍灰溜溜返回國去?最後,他同羅斯福、邱吉爾、斯大林一同出現在開羅,簽署包括把臺灣歸還中國條文在內的「開羅宣言」,那是他畢生事業最輝煌的頂峰,他以「四巨頭」國際重量級領袖人物的身份向羅斯福伸出了熱情友好不卑不亢的手。

  再後來,他才真正搞懂,美國的「愛情」是同他的實力與價值的大小成正比的。只有當他擁有對毛澤東的絕對軍事優勢時,美援才滾滾而來;到了敗局已定翻盤無期的時刻,美援便也戛然枯竭。夫人再次訪美遭到空前冷遇,司徒雷登大使拒隨政府從南京遷都廣州,美國國務院一本厚厚的《白皮書》,將他治下的中國描繪得無比黑暗、腐敗、無能、不可救藥,為美國政府「丟失中國」進行開脫。他離開大陸剛剛踏上臺灣的土地,杜魯門又迫不及待發表聲明:「中國發生的事件是一場真正的革命,蔣並不是為軍事優勢所擊敗,而是為中國人所拋棄。美國目前無意在臺灣獲得特別權力,或建立軍事基地,不擬使用武力干預中國現在的局勢。」種種背叛行徑令人膽虛齒冷。此刻他方知道,拋棄他的不光是中國人民,還有盟邦美國。

  無意中,在一本雜誌中翻到一幅英國人畫的漫畫:一位戴有USA標誌小帽的胖廚師,正吹著口哨將手中麵團揉搓成各種形狀的麵包,每個麵包上的英文都是「PRINCIPLE(原則)。」

  他感受深刻地對家人說:美國是個最不講原則的國家。

  如果無美蘇在全球範圍的尖銳對抗和朝鮮戰爭,美國就不會也不可能重新和他站在同一條戰壕。

  在有了第一回「蜜月」並險被無情拋棄的經歷之後,同「無原則之國」第二回度「蜜月」,怎能不多幾分戒備多幾個心眼。

  第一回,他好歹還是一個「大國之君」,雙方在人格國格上起碼是平等的。第二回,自己已淪落為「孤島酋長」,無形中,比對方矮了可不是一截兩截。幽默的英國人又畫一幅漫畫:全別武裝的山姆大叔巍然站立在臺灣島上,狀如侏儒的他坐在巨人的腳面一手拽住巨人的褲角一手指著對岸發潑怒駡。對英國人的醜化審視良久,歎道:同美國人搞在一起,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憎惡山姆大叔,又不能沒有這個巨人。有了山姆大叔,還須時時提防這個巨人。漫畫中的那條粗腿,既可以給你生存和力量,也可以再次把你踢到不需要的角落。除了緊緊拽牢它,又無別的選擇。於不平等的「聯姻」中繼續保持人格與國格,難啊!

  * * *

  1979年2月1日,美國政府宣佈,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立外交關係的同時,廢止五十年代同臺灣簽訂的「共同防禦條約」。

  這一次,美國是講了原則,還是仍無原則?

  此時,蔣介石先生已經作古,但他在世時,已經從尼克松總統到北京去拜會毛澤東預知了將第二次被美國拋棄的命運安排。

  「蜜月」,本來就寓含了第二層含義:時間短暫。

  3

  臺北賓館燈紅酒綠,笑語喧嘩。「外交部」舉辦的歡迎斯穆特將軍的聚餐晚宴已達到高潮,杯觥頻頻碰擊,賓主極盡歡愉。

  「國防部」聯絡局局長胡旭光少將帶著滿臉的愁雲急匆匆走到主賓斯穆特身旁,附在他耳邊低語:將軍閣下,我要向您報告,共軍正在向金門發起猛烈炮擊,他們已發射了十多萬發炮彈,這是一個緊急的事件,我們需要盟邦的援助。

  胡旭光聰明地把落彈數擴大三倍,事件的嚴重性便也被誇張了三倍。

  斯穆特的笑臉刹那間變得凝窒而肅然,端起的酒杯停滯在空中。

  * * *

  三個星期之前,曾任「新港新聞」號巡洋艦艦長的斯穆特海軍中將,被任命為第四任美軍協防臺灣司令官。那一天,他的座機經關島至日本,再換乘一架小型飛機抵達臺灣。在機場上空盤旋時,他看到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宏偉場面:臺灣幾乎所有黨政軍高級官員都早已在停機坪上列隊恭候,還有那齊刷刷一大片站得筆挺的三軍儀仗隊、軍樂隊,甚是雄壯和好看。歡迎國賓的禮遇無疑滿足了斯穆特小小的虛榮,他讚歎道:這是何等隆重的歡迎儀式呀!

  斯穆特接受了十七響禮炮,又檢閱了三軍儀仗隊,然後參加「國防部長」俞大維和「太子」蔣經國為他舉行的盛大歡迎酒會。當斯穆特踏著紅地毯步入宴會大廳時,嘉賓們整齊起立,掌聲如潮。那一刻斯穆特真切地感受到,美國人在這個小島上所享有的極特殊尊貴的地位。他,一位在國內並不十分顯赫的海軍中將,在這裡,不僅僅是上賓,而且是「上帝」。

  以後日子,每天例行公事似乎就是應酬和吃飯兩項。一次邀請接著另一次邀請,一次宴會接著另一次宴會,他從好客謙恭的中國人那裡學到一句形象的玩笑話:「疲勞轟炸」。最高潮自然是「總統」及夫人的召見和款待,「總統」在天南海北閒聊並關切地詢問他在臺灣有否不適並叮囑左右一定要給予最好的生活保障之後,重複了許多中國人都曾談及的那個主題:請美國盟邦盡全力援助我們!

  斯穆特真正被這種東方式的真誠和熱情所感動了,他也十分真誠和熱情地認為,自己確實應該給與這個小島上為了生存而掙扎奮鬥著的非常可憐的一些中國人以幫助,何況幫助臺灣本質上也就是自助美國。所以,他對「總統」重複了對所有中國人許諾的慷慨大度:美國有句名言,患難是考驗友情的試金石,為朋友獻出一切者乃真朋友。對「總統」閣下及所有中國朋友的需求,本人一定盡全力而為之,我的使命和良知均要求我這樣去做。

  * * *

  「事情緊急。我們需要盟邦的援助!」

  現在,胡旭光正用一種受了欺侮的小兄弟才有的哀乞的眼光望著他。

  極短的一瞬間,斯穆特身不由主慌亂地把目光移向他處。他似乎於突然間醒悟和發覺,美軍協防臺灣司令官這個差事面對的不光是讚歌、鮮花、掌聲和碰杯,還有像今天這樣令人掃興和棘手的難題哩。

  是的,援助!援助:如果他僅僅代表自己,他是很想把那條上萬噸的「新港新聞」號開過來助戰的。但他還沒有忘記,自己代表的是美國,沒有忘記國務卿杜勒斯臨行前的交代:將軍的職責是既要保持我們中國盟友的信心士氣,又要避免讓美國陷入一場同赤色中國沒有結果的戰爭中去,僅僅為了幾個並不重要的島嶼的歸屬而冒引發世界大戰的風險,並不符合我們美利堅的利益。

  他是軍人,曾率領世界無故的美國的艦隊遨遊五大洋,那時,整個地球都在他的腳下。而今天,一個小小的海島壓在他的肩上,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解開衣扣,鬆開領帶:「噢,今天的天氣實在太悶熱了……是的,援助,胡局長,一定會援助的……請允許我把今天的事件先向華盛頓和總統報告……」

  * * *

  在金門炮戰的幾十個晝夜,斯穆特幾乎沒有回過他在臺北的豪華的家,睡眠不好與連續不斷的神經緊張使他體重減輕了15磅。每天午夜12點以後,是他同(美)國內直接通信的時刻。時差關係,此時海軍軍令部長及其幕僚正在工作,可將金門最新戰況直接報告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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