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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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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讓我睡在像雲朵一樣軟綿綿的來上。我可以永遠躺在上面不起來。床上鋪著剛洗燙過的被單、被套,為了不讓跳蚤近身,還灑過熏衣草和艾菊水,草墊聞起來就如剛收割下來的一樣新鮮。我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在這張床上。睡過溝渠和野地之後,這裡感覺有如天堂。 一連好幾天,我睡睡醒醒。每次清醒過來,就發現提奧多裡克寵我像寵一隻忠實的小狗一樣。他用墨角蘭調製膏藥,治我腳上的凍瘡,還配了又苦又甜的藥方給我喝。一開始,小白菊和香蜂草把我逼出一身汗,但是我漸漸重拾胃口,恢復力氣。不久,我就能坐起來,留意起周遭的環境。 我那些毫無價值的衣服堆在床腳的地板上,那是一層暗淡的皮,我像告別前世一樣脫下了它們。那件鮮黃色的斗篷是充滿愛心的克莉絲蒂娜幫我縫的,如今成了薄薄的裹屍布。現在我身穿一件白衣,我的手臂瘦巴巴的,袖子顯得太寬大,從肩上攤開來好似一對翅膀。 為了逗我開心,提奧多裡克戴上黃色的長型兜帽,我來到此地時罩著的那頂。帽子戴在他頭上就像一隻髒襪子,或像弄臣戴的小帽,令我發笑。其他修士拖著腳步慎重走過,和我保持一段可敬的距離。他們並沒有嚴格遵守噤語的誓約,而提奧多裡克似乎也無法長時間保持沉默或靜止不動。他有滿腹的疑問。 我打哪裡來?為什麼看上牛津?我帶在身邊的書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用一套點頭和微笑的辦法盡力滿足他的好奇心,但是不開口。他相信,時間到了我就會開口說話。 當初這些修士們幫我寬衣的時候,看到綁在我背上的書,因此開始不斷地揣測。提奧多裡克告訴我,以格那堤散佈謠言說我的肩上負著魔鬼:那本密封的書無疑表示我的心思邪惡。但縱使我這本肩負有造成提奧多裡克的困擾,他也沒有提起。反之,他試著跟我保證,兩本書都收在我床邊的箱子裡,安全得很。一支鑰匙在他那裡,一支在我這裡。他不會讓其他人靠近那兩本書。 三不五時,那位圖書館管理員會跑來醫務室視察一番。他穿著有兜帽的黑袍出現,藉口要幫一本醫藥書做增訂,查核藥草的特性。可是我感覺得出來,只要他在附近,眼睛就盯著我。龍皮紙被我藏起來了,但是他好像可以感覺到它的本質。他老是自言自語,手指有如急奔的蜘蛛,在他的私人日誌上塗塗寫寫。 遺憾的是,我開始明白那本書沒有一個安全的藏書之所,即使是藏在牛津也一樣。永遠都會有福斯特或以格那提這一類的人渴求它裡面的知識。它的誘惑太大了,令人難以抗拒;它就像一塊磁鐵,會引來禍害。亞當與夏娃所受到的詛咒流傳在所有人身上。 幸好,院長很同情我的處境。書本在牛津是很寶貴的,學者為書本奉獻他們的一生,城裡到處都是裝訂商、造紙業者和文具商,全聚集在聖瑪莉教堂一帶,忙著複製手稿。我開始恢復健康之後,他請我留在聖傑羅姆學院。他對我的讀寫能力印象深刻,樂於將學院裡抄寫員的成就展示給我看。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抄寫聖經的一本譯本,應該是他們的守護聖人聖傑羅姆翻譯的。這是愛的勞動:書裡面都是漂亮的書法與虔誠的插圖。特別是提奧多裡克,他負責在書稿的頁邊上繪製圖案花飾,在這方面極有天賦。除了忙著把修士畫成狐狸與承溜口的怪獸之外,提奧多裡克所想像的世界裡充滿了聖人和天使。 慢慢地,我用自己的方式教他印刷的原理。我欠缺師傅的技藝與設備,全靠笨方法:用我們在河邊撿到的柳條削出一個個字母,用一枝尖筆寫在蠟版上教他。提奧多裡克學得很快,開始將部分的新發明和技術用在他的作品上。 有一回,他用木頭雕了一個大大的O,印在他所裝飾的手稿上,然後憑想像把我們兩個放進插畫裡面。畫中的我像小小的黃色傀儡,坐在他的膝上,講很多話。以格那提反對怪裡怪氣的東西,表示憎惡,可是院長卻批准了,暗示我是在傳授神的旨意。 如果說以格那提對我充滿猜疑與敵意的話,那麼提奧多裡克就是我的救星,我的守護天使,我的朋友。尤有甚者,是他本著對生命的愛,照顧我,讓我恢復健康。 ※※※ 日子一天天過去,變成一周周,慢慢變成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遠處丘陵上茂密的樹木逐漸失去顏色,冷冷的霧替風景罩上一層水氣。冬天的腳步近了。 記憶中的美因茲依舊讓我泛起一絲絲的渴念,不過我在牛津逐漸擁有新的生活。我很快認識街道的佈局。大半的學生就像威廉一樣,把時間都花在小酒館裡,這點不足為奇,因為他們住的房間實在太髒亂了。最受歡迎的是史文德史托克酒館與貝爾客棧,我常常一頭鑽進它們一屋子酒氣且溫暖的懷抱,只為了避開以格那提,那傢伙有時會突然想到就跟蹤我。酒館裡面充斥著不健全的討論,我開始懷疑,比起接受教授的個別指導,有些學生在這裡學到的東西更多些。 然而,我短暫的出遊無助於減低以格那提的疑心。從大陸那頭開始傳來巫術的謠言,說有一種人造的書寫方式,可以製作出書的鏡像版本。那謠言不過是竊竊私語罷了,但是以格那提相信我握有這項秘密的關鍵。他渴望知道更多。夜裡他開始守在我的床邊,瞎掉的那只眼睛在眼窩裡轉啊轉的,沒有瞎的那眼則搜尋著真相,他永遠沒有得到的真相。我重新把龍皮書綁在我的背上,把工具包藏在腰帶下,將書裡的知識帶著以保安全。 我得替它們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安置,且手腳要快。 ※※※ 十二月裡一個下著霜的早晨,答案出現了。 有三名年輕的見習生在大學部研修,提奧多裡克被叫到市中心的大會堂去討論這三人的表現。 他去聖瑪莉教堂旁邊附屬的小石室會見大學的幹事時,我有了自由的時間,跑去樓上的老圖書館隨意亂逛。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裡面都是穿著長袍的學人,大半站在深色的木制誦經台前,背誦著書上一段又一段的長文。綁在我背上的龍皮書對這個地點有了反應,興奮地動來動去。那些學人蠕動嘴唇的聲音像蛾振翅,壓過我那本龍皮書所製造的聲音。 圖書館遠遠的那頭有一扇拱窗,可以眺望新近奠基的萬靈學院,窗下有一口奇大無比的箱子。箱子比我的身高還來得長,經過厚重的金屬板加強構造,圖書館管理員氣定神閑地告訴我,它好比鐵娘子刑具,世上沒有一個人打得開。要開啟其中的秘密需要五把鑰匙打開五道鎖,而五把鑰匙由五個不同的人持有。箱子裡放著只此一份的牛津大學立校檔,還有一迭屬於學生的書,那是繳不出學費的學生以書來抵債,因為書貴如黃金,起碼在牛津是如此。 有一會兒,我考慮將龍皮書藏在那口箱子裡面。還有什麼地方比一間公開圖書館裡的一口堅固箱子來得安全呢?問題是一個人沒有辦法獨力撬開鎖,偏偏那個留了一把鬍子的圖書館員又一臉狐疑地看著我。此外,龍皮書把我往另一個方向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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