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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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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斯特在黑暗中等我。 無論我跑得再怎麼遠,無論我再怎麼逃,只要我一閉上眼睛,他總是追上我。他像個影子一樣捲進我的夢中,我的心中充滿恐懼。他不停追著我,不停尋找那本書…… 離開美因茲之後,我不敢避走法蘭克福,也不敢逃去巴黎,這些都是他想得到的地方。我只能去愛特維爾,一座位於萊茵河畔的小村莊,風景秀麗,古騰堡先生有個侄女住在當地。我在那片充溢葡萄香氣的綠色丘陵中躲了幾天,然後彼得捎來消息說,福斯特已經氣衝衝往聖維克多圖書館去,希望能追上我,我才滿腹不情願地展開北上牛津的旅程。 我一直沿著綠草如茵的萊茵河畔走,走了幾周。福斯特已經出價懸賞我這顆項上人頭,我和通緝犯沒兩樣。我避開客棧,因為客棧裡到處是蝨子、跳蚤和偷兒,夜裡就在野外和乳牛一塊席地而睡。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 那本書是我唯一的伴,可是書裡面並沒有古騰堡先生或彼得的消息。就算它再怎麼有力量,也無法將他們還給我。我只能與過去的歷史,我所留下的記憶為伍。 隨著我的腳步越來越接近寇斯特的家鄉,也就是那本書的出處,寇斯特屠龍的所在,我開始害怕福斯特終於追上了我。不論穿過樹林或經過村落,總是會從人們嘴上聽到福斯特的名字。不過人們一提起他,總是充滿憎惡和懷疑,並沒有忘記他的偷書行為。寇斯特的鄉人對這件事耿耿於懷。然而,即使來到這裡,那本書還是不安全。哈倫太靠近美因茲了,福斯特輕而易舉就可以追上我的足跡。在小羔羊酒館裡,威廉跟我們形容過那棟新蓋的大型圖書館,只有將書藏在那堆書海之中,才算妥當。我繼續走。 我到了鹿特丹,萊茵河的出海口,找到一艘開往英格蘭的船。兩三天之後,我就已從船上下來,暈頭轉向,無所適從,置身於倫敦,它比我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我又冷又餓,打著哆嗦,穿過擁擠的街道,避開陌生人,消失在無名的人縫之中。我等不及要離開這座城市。繁忙的河道兩岸似乎是無止境的碼頭、屋舍和弄道,它們將髒東西排進這條巨大的河,河穿過陸地,好似劃出一道口子。位於城牆外的城鎮像毒瘡般向四周擴散。 然而,就如威廉那個酒鬼保證的,最後這條河會變成一條仍可行船的小河,我順著蜿蜒曲折的河道,穿過比較怡人的鄉間,一艘艘船載著奢侈的絲織品和亞麻布,把我追過去。處在半饑餓狀態下的我,到農家和小村莊裡偷東西吃,在古老的石造教堂的停柩門下尋求庇護,每天晚上都悲慘地看著白日的倒影沉到污濁的水面下。 最後,總算看到縮在霧中的牛津出現在對岸。這座城市的尖塔不如我想的那般宏偉,與其說它們朝天空發展,不如說更接近地面。不過,一想到一座座的學院和圖書館,還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可能讓一雙疲憊的腳休息休息,我的精神就一振。我的腳已經磨破了皮,起了水泡。 我趕緊上前,加入一群工人的行列走到南門,然而我的喜悅之情幾乎立刻變成絕望。 “這裡不歡迎你這種人。”城門口的衛兵中,有個長得比較矮,身上比較臭的對我咆哮。我只能勉強聽懂他講的語言。無論如何,他臉上的表情道盡了一切。他的同僚的視線越過我的頭頂上,眼睛眨也不眨,盯著我後面那排心浮氣躁的人群。 我身上鮮黃色的斗篷已經像條髒兮兮的抹布,一身皮膚不是瘡疤就是擦傷。我看起來一副災民的樣子。 我著手解開我的筆記本,但盼能證明我能寫能讀,一身技藝在大學城裡鐵定很有用,可是守衛絲毫不受影響。 “喂,你快走開。”多管閒事的衛兵說。“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丟進關妖魔鬼怪的地牢裡去。” 他把我推回去,動作很粗魯,我絆到緊跟在身後的大車輪的輪緣,跌到一堆穢物上,好像還聽到一頭騾子竊笑。屈辱的淚水刺痛我的眼睛。 我爬起身,拍掉那身已經破破爛爛的衣服上的爛泥。我遭遇過太多挫折了,不會如此輕易就打退堂鼓。趁著守衛在檢查其他的旅人,查看他們挑的擔子與運貨的馬車時,我藏身在一車呱呱叫的小雞之間,溜進城裡。不管怎樣,提奧多裡克八成注意到我出示筆記本,保持一段安全距離跟在我後面,等待時機……直到我被熱病打倒,我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人倒在污穢的大街上。我醒來發現提奧多裡克坐在我身邊,檢查我那本小冊子,納悶著為什麼連他都解不開搭扣。他注意到我從睡夢邊緣醒來看著他,笑得齜牙咧嘴,歡迎我回到這個人世。 我們置身在一間長長的醫務室,有一整排塞著麥稈的床墊。我是此間唯一的病患。 大片大片明亮的天光從攀著葡萄藤架的窗戶灑進來,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瞥見外面的庭院。一個個櫥櫃靠牆而立。 下午熱氣蒸騰。蒼蠅在空中盤旋,蜜蜂在蜂房附近嗡嗡叫。為了驅散之前病患死亡與疾病的氣味,屋椽上紮著一束束乾燥花。 提奧多裡克四下一看,憂心忡忡。我看得出來有一個問題已經到了他嘴上,但是他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或是該不該問。雖然全身骨頭酸痛,我坐起身,一使力卻痛得一臉苦瓜相。 “你會讀?”他斷定四下無人之後,終於說了。 我點點頭。 “也會寫?”他問得更加疑惑。他瞥一眼窗戶,從那扇窗可以看到著黑袍的修士正在整理園子,像一隻只烏鴉在一株株植物之間跳來跳去。提奧多裡克用拉丁文提出這兩個問題,他很高興我聽得懂。 我又點點頭。 “可是這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那本書,摸摸封面上的字,“這本書很特別。你有幸知道一項秘密知識,是不是?” 我疲倦地露出笑容。我累到無法解釋。何況,有誰會相信我的故事? 提奧多裡克似乎並不在意我的沉默。“你得休息休息。”他終於說,然後起身,這時外面那口孤零零的鐘當當響,喚他去祈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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