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16)_尼爾·蓋曼

一六

　　§四

　　“我能借著燭光到那裡嗎？”

　　＊

　　隨著崔斯坦一步步跨出，十月離他愈來愈遠；他覺得自己彷佛走進了夏天。有條小徑橫越樹叢，一側是成排灌木栽成樹籬；他沿著這條小徑走。高掛在他頭頂的星星閃爍發光，仲秋的滿月閃耀金黃，恰似玉米熟透的色澤。月光下，他可以看見樹籬裡的野薔薇。

　　他開始想睡了。他一度掙扎著保持清醒，接著他脫掉外套、放下包包（是個大皮袋，二十年之內，大家都會知道那叫做格萊斯頓手提袋①），頭枕在袋子上，外套蓋在身上。

　　〔①編按：由十九世紀法國的carpet bag發展而來。通常有隔層將袋內分為大小相同的兩部分，後多為律師所使用，是公事包雛形。〕

　　他目不轉睛瞪著天上的星星；在他眼中，那些星星彷佛舞者，莊嚴又優雅，表演近乎無窮無盡的複雜舞蹈。他想像自己看得見星星的臉龐：它們臉色白皙，掛著溫柔微笑，彷佛已經在天空中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看盡下方你爭我奪、歡樂又痛苦的人們；每當又有一個小小的人類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便忍不住覺得好笑。

　　於是，崔斯坦進入了夢鄉。他走進臥室（同時也是石牆鎮小學的教室），雀麗太太輕敲黑板要求他們全部保持安靜。崔斯坦低頭看自己的寫字石板，想知道在上什麼課，但他看不懂自己寫在石板上的東西。接著，雀麗太太（她實在太像崔斯坦的母親，崔斯坦驚覺自己竟從來不曾領悟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叫崔斯坦將所有英格蘭國王與女王的生卒年代告訴全班……

　　“抱歉，”一個毛茸茸的小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過能不能麻煩你夢得安靜一點？你的夢流到我的夢裡來了。如果說有哪件事我從來沒做過，那就是背誦生卒年代了。征服者威廉，一〇六六年，我就知道這些，我還寧可用那交換一隻會跳舞的老鼠呢。”

　　“嗯？”崔斯坦說。

　　“小聲一點，”這個聲音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對不起。”崔斯坦說，接下來的夢境只有一片黑暗。

　　※

　　“早餐，”他耳邊有個聲音說道，“奶油煎的‘蘑枯’，還有野生大蒜。”

　　崔斯坦睜開眼睛；陽光穿過野薔薇樹籬照射下來，草地斑駁著金色與綠色。有個東西聞起來就像天堂一樣。

　　他身邊放著一個錫制容器。

　　“粗陋的飲食，”這個聲音說，“就是指鄉村飲食。完全不像上流社會習慣的東西，但我這類的人會珍惜一朵好蘑枯。”

　　崔斯坦砭眨眼，往錫碗裡撈，用大拇指和食指夾出一朵大蘑菇來。蘑菇很燙。他小心咬了一口，感覺嘴裡溢滿汁液。他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於是，他咀嚼吞下蘑菇後，便如實說了。

　　“你真好心。”這個坐在小火堆另一邊的小身影說道。火堆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煙霧升騰在早晨的空氣裡。“你真好心，我很確定。但是你知道，我也知道，這只是炒過的野蘑枯，完全不是什麼好東西……”

　　“還有嗎？”崔斯坦問，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餓──有時一點點食物就會讓你有這種感覺。

　　“噯呀，你這什麼態度。”小身影說。他戴了軟趴趴的大帽子，穿著松垮垮的大外套。“他說‘還有嗎？’好像這是水煮鵪鶉蛋、煙熏瞪羚或松露，而不只是蘑枯。蘑枯吃起來多少像某種死了一個禮拜的東西，連貓都不想碰。態度啊。”

　　“要是不太麻煩，我真的，確確實實地想要再來一朵蘑菇。”崔斯坦說。

　　這個矮小的男人（如果他是人的話。崔斯坦覺得他不太像人類）悲傷地歎了口氣，伸進火上熱騰騰的鍋裡，用刀子啪地將兩朵大蘑菇扔進崔斯坦的錫碗。

　　崔斯坦吹了吹蘑菇，用手指拿起來全吃掉了。

　　“看看你。”這個矮小多毛的人說，聲音混合了驕傲和憂鬱，“一副很喜歡吃那些蘑枯的樣子。好像在你嘴裡的不是鋸屑、苦艾、芸香之類的。”

　　崔斯坦舔著手指，向恩人保證這是他有幸吃過最好的蘑菇。

　　“你現在是這麼說，”東道主憂鬱地說，“但你再過一小時就不會這樣講了。就像賣魚婦不會接受她兒子對美人魚的看法，別人鐵定會跟你意見不合。從加拉蒙到暴風堡都可能聽說這件事。這種措辭！讓我的耳朵都發青了，真的。”矮小多毛的人深深歎道。“說到胃口，”他說，“我要去那邊那棵樹後頭照料一下自己的腸胃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替我看著放在那邊的行李？我會很感激的。”

　　“當然可以。”崔斯坦禮貌說道。

　　矮小多毛的男人消失在一棵橡樹後面。崔斯坦聽見他咕噥了幾句，然後這新朋友又再度出現，說道：“哪，我在帕夫拉戈尼亞②認識一個人，他每天早上起床都生吞一條活蛇。他以前常說，有件事他很確定，那就是一整天都不會有比吃蛇更糟的事發生在他身上。當然，在他被吊死之前，被迫吃了一整碗毛茸茸的蜈蚣。所以也許他說的話有些根據吧。”

　　〔②編按：古代國名，位於今土耳其境內。〕

　　崔斯坦告退起身，到橡樹的另一邊小便。旁邊是一小堆糞便，可以確定不是人類的產物。看起來比較像鹿的屎粒，或是兔子大便。

　　“我的名字是崔斯坦·宋恩。”崔斯坦回來後說道。和他共用早餐的夥伴正在收拾早餐的工具：火堆、鍋子，全部的東西，一一消失在他的行李中。

　　他摘下帽子，壓在胸口，抬頭看著崔斯坦。“願魔法保護你。”他說。他輕拍行李袋的側邊，上頭寫著：‘受魔法保護、著迷、著魔、亂七八糟’。“我過去挺亂七八糟的，”他向崔斯坦傾訴，“不過你知道這些都是怎麼回事。”

　　於是他沿著小徑往前走，崔斯坦走在他身後。“嘿！我說呀！”崔斯坦叫道，“可以請你慢一點嗎？”儘管背著極大的行李袋（讓崔斯坦想到《天路歷程》③中基督徒的重擔，每個星期一早上雀麗太太都會念這本書給大家聽。她告訴大家，雖然這本書是個壞傢伙寫的，卻是一本好書），這個矮小的男人（他的名字是“願魔法保護你”嗎？）離開的速度就跟松鼠爬樹一樣快。

　　〔③譯注：《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作者為約翰·班揚（John Bun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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