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15)_尼爾·蓋曼

一五

　　鏡子裡的三個女人也是莉莉姆，但她們是不是這三個老太婆的繼承人或影子？是不是只有林間小屋是真實的？還是這些莉莉姆在某個地方住在黑色的宅第裡，星空下的院子裡有美人魚形狀的噴泉？誰也說不準，只有莉莉姆能夠解釋。

　　這天，一個乾癟的醜老太婆帶著一隻白鼬從樹林裡回來，它的喉嚨上有一抹紅斑。

　　老太婆把白鼬放在骯髒的砧板上，取來一把鋒利的刀子。她沿著白鼬的四肢和喉嚨劃開，用污穢的手剝下整張鼬鼠皮，像幫小孩子脫睡衣似的。然後她把這光溜溜的東西扔在木頭砧板上。

　　“要內臟嗎？”她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三個之中最矮小、年紀最老、頭髮也最亂的老太婆坐在搖椅裡前後搖晃，說道：“就一起弄吧。”

　　原先的那個老太婆抓起白鼬的頭，從膀子往下切開它的腹部，內臟往外滾落到砧板上。紅色、紫色、李子色的腸子和主要器官，在骯髒的木板上，就像濕潤的寶石一樣。

　　老太婆尖聲叫道：“快來！快來！”然後用刀子輕輕把鼬鼠內臟推成一堆，又喊了一次。

　　坐在搖椅裡的醜老太婆站起身來（鏡子裡，一個黑女人在長沙發上伸展四肢，站了起來）。另一個老太婆慌慌張張，用最快的速度從樹林裡跑回來。

　　“幹嘛？”她說，“怎麼回事？”

　　（鏡子裡，第三個年輕女人也加入另外兩個的行列。她的胸部小而高聳，眼珠子漆黑。）

　　“你們看。”第一個老太婆比劃著，手裡的刀子指來點去。

　　她們的眼睛是上了年紀模糊不清的灰色，三人細瞇著眼，看木板上的內臟。

　　“至少，”其中一人開了口，“差不多是時候了。”另一個說道。

　　“那麼，我們之中，誰要去找？”第三個問道。

　　三個女人閉上眼睛，三隻年邁的手猛地戳進木板上的鼬鼠內臟裡。

　　一隻手張開了。“我拿到腎臟。”

　　“我拿到它的肝臟。”

　　第三只手張開了。這是最老的莉莉姆的手。“我拿到它的心臟。”她得意洋洋地說。

　　“你要怎麼旅行？”

　　“用我們的舊馬車，用我在十字路口找的東西來拉。”

　　“你會需要好些青春歲月。”

　　最老的那個點了點頭。

　　最年輕的，就是從外頭跑回來的那個，費力而遲緩地走到一個隨時可能塌陷的高大五斗櫃前，彎下身子，從最底層的抽屜拿出一個生銹的鐵盒，再拿給她的姊姊。鐵盒上捆著三條年代久遠的細繩，每一條上面都有不同的繩結。她們各自解開自己細繩上的繩結後，把盒子拿過來的女人便打開盒蓋。

　　盒子底部，有某種閃爍著金黃光芒的東西。

　　“沒剩多少了。”最年輕的莉莉姆歎道。當她們居住的樹林還淹沒在海平面下時，她就已經很老了。

　　“那麼，我們找到一個新的，不是件好事嗎？”最老的莉莉姆刻薄地說，一面把爪子般的手插進盒子裡。某種金黃色的東西試圖避開她的手，但她把那不停扭動且閃爍著光芒的東西一把抓住，張開嘴，啪的一聲扔進嘴裡。

　　（鏡子裡，二個女人往外凝視。）

　　所有東西的中心都發出一陣瑟瑟戰慄。

　　（現在，兩個女人從黑色的鏡子朝外凝望。）

　　小屋裡，兩個老太婆凝視一個高眺美麗、有著黑髮和黑眼珠、雙唇鮮紅欲滴的女人，臉上的表情混合著羡慕和希望。

　　“老天，”她說，“這地方真是髒死了。”她大步向床走去。床邊有個很大的木頭五斗櫃，上頭蓋著褪色的織錦。她扯掉那條織錦，打開櫃子，在裡頭翻找。

　　“有啦。”她拿起一件深紅色連身長裙說道。她把衣服扔到床上，忙著脫下她還是老女人時穿在身上的破舊衣物。

　　她的兩個妹妹渴望地凝視她的裸體。

　　“等我帶著她的心臟回來，就會有很多很多青春歲月夠我們用了。”她說著，一面嫌惡地審視妹妹倆多毛的下頦和凹陷的眼睛。她悄悄把深紅色手鐲套到手腕上，手鐲的造型是一隻咬住自己尾巴的小蛇。

　　“一顆星星。”她的一個妹妹說道。

　　“一顆星星。”另一個妹妹重複道。

　　“一點兒也沒錯。”魔法女王說道，一面把一個銀環套到頭上。“兩百年來頭一顆。而且我會把它帶回來。”她用深紅色的舌頭，舔了一下猩紅的嘴唇。

　　“一顆墜落的流星。”她說。

　　※

　　池邊的沼澤地很陰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不可勝數。

　　螢火蟲在榆樹、蕨類植物、榛樹叢的枝葉間閃閃發光，忽明忽滅地閃爍，就像奇怪而遙遠的城市之光。一隻水獺撲通跳進流向池塘的小河裡。一家子白鼬搖搖晃晃，迂回地繞路走到水邊喝水。一隻田鼠找到掉落的榛果，開始用尖銳而不斷增長的前齒，謔咬榛果堅硬的外殼。不是因為它肚子餓，而是因為它是被施了魔法的王子，除非吃到智慧堅果，否則無法恢復本來的面貌。但它因躁動而粗心大意，當陰影遮蔽了月光，提醒它巨大的灰色貓頭鷹突然來襲時，已經來不及了。貓頭鷹用尖銳的爪子抓住田鼠，再次飛入夜空。

　　田鼠扔下榛果，榛果掉進小河，隨波流去，被一隻鮭魚吞下了。貓頭鷹狼吞虎嚥，兩三口就把田鼠吞進肚子，只剩一條尾巴垂蕩在嘴邊，像一小段鞋帶。某種動物抽吸著鼻子發出豬般的呼嚕聲，從灌木叢間擠過去，原來是獾──這只貓頭鷹想著（她自己也受了詛咒，只有吃掉吃了智慧堅果的老鼠，才能恢復原形），也有可能是小熊。

　　樹葉穀簌抖落，水潺潺而流，沼澤地被天上一道愈來愈亮的純白光芒，照得一片光明。貓頭鷹在池塘裡看見那道光的倒影，是個散發純淨光輝的耀眼物體，倒影明亮得讓她不得不振翅飛到森林的另一邊。野生動物驚恐不安地戒備著。

　　一開始，空中的這道光跟月亮差不多大，接著它愈來愈大，奇大無比，整片小樹叢都震動起來。所有生物都屏息以待，螢火蟲盡力發出生命中最亮的光，每一隻都深信這個最終是愛，但沒什麼用處……

　　接著……

　　一聲爆裂，尖銳得像炮聲，照亮沼澤地的光消失了。

　　或者說，幾乎消失了。在榛樹灌木叢的中央，一縷朦朧的光線有節奏地律動，彷佛微小的星團發出微弱的光芒。

　　一個高亢清澈的女性嗓音說道：“喔。”接著很快地小聲說：“該死。”然後又說了一次：“喔。”

　　接著便什麼也不說了，沼澤地一片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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