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14)_尼爾·蓋曼

一四

　　活著的兒子們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三人分別表現出一臉期待、小心翼翼和麵無表情（但那是虛偽的漠然，就像偽裝得很好爬的峭壁，讓人在爬到一半時，才瞭解根本攀登不上去，卻也找不著下去的路般無動於衷）。

　　老人推開兒子們的扶持，站得又高又挺。只要心臟每跳一下，他就是暴風堡勳爵，曾在險崖岬一役擊敗北方精怪；他的三個妻子讓他成為八個孩子（其中七個是男孩）的父親；二十歲之前，他在格鬥中殺掉自己的四個兄弟，儘管大哥的年齡幾乎是他的五倍，而且還是名聲卓著的強壯戰士。就是這男人舉起了黃玉，用一種早已失傳的語言說了四個字，每個字都像敲響巨大的銅鑼般，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接著他把玉拋向空中。玉石在雲層上劃過弧線，活著的三兄弟屏住氣息。他們很確定玉石已到了拋物線的頂端，但它卻違反一切定律，繼續朝上飛進天空。

　　此刻，夜空中閃爍著別的星星。

　　“那塊玉石是暴風堡的力量之源，凡取回玉石者，就能得到我留下的祝福、還有暴風堡和領土的統治權。”第八十一代勳爵說道，聲音在說話時流失了力量，最後成了老老先生的吱嘎聲，像一陣風吹過廢棄的老屋。

　　兄弟們不論死活，都凝視著那塊玉石。玉石飛向天際，最後消失了蹤影。

　　“我們應該把老鷹抓來，套上韁繩，好把我們帶到天空上嗎？”叔提斯為難又焦急地問道。他的父親什麼也沒說。最後一道日光消逝，群星高掛在他們頭上，燦爛得難以數計。

　　一顆星殯落了。

　　儘管不太確定，但叔提斯想，那就是傍晚的第一顆星星，也是弟弟幼穆斯所說的那一顆。

　　星星急速下落，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光痕，掉落在他們西南方的某處。

　　“好了。”第八十一代勳爵低語，接著便倒在房間的鋪石地板上，再也沒了呼吸。

　　伯穆斯抓了抓落腮胡，朝下看著這皺成一團的東西。“我心裡有一半，”他說，“想把這老廢物的屍體推出窗外。講那些愚蠢的話算什麼？”

　　“最好不要，”叔提斯說，“我們可不想看到暴風堡坍塌傾覆。我們也不希望詛咒因此降臨在我們頭上。最好是把他放到宗廟裡去。”

　　伯穆斯一把抓起父親的屍體，放回鋪滿毛皮的床上。“我們得告訴百姓他死了。”他說。

　　四個死兄弟聚集到窗戶旁的幼穆斯身邊。

　　“你覺得他在想什麼？”伍特斯問陸特斯。

　　“他在想那塊玉石可能會掉在哪裡，要怎樣首先抵達。”陸特斯說道，想起自己摔落在岩石上，進入了永恆。

　　“我巴不得是這樣。”已故的第八十一代暴風堡勳爵對四個死兒子說。但那三個還沒死的兒子什麼也沒聽到。

　　※

　　像“精靈仙境有多大？”的問題，很難得到簡單的答案。

　　畢竟，精靈仙境並非國家，也不是什麼公國或自治領地。精靈仙境的地圖並不可靠，恐怕也不值得信賴。

　　我們談論精靈仙境的國王和王后，就像我們會談到英格蘭的國王和王后一樣。不過精靈仙境比英格蘭大，也比這個世界大（因為，打從渾沌初開，每一塊被探險家和勇士強行從地圖上刪掉的土地，都消失蹤影或被當成不存在，但其實隱匿在精靈仙境裡。所以到此刻，我們寫下這則故事時，精靈仙境實在是極為廣闊，包括各種各樣的地形和景觀）。這裡，老實說，真的有龍。還有長翅膀的獅身鷹首獸、飛龍、半鷹半馬獸、蛇妖和九頭蛇。當然也有各種比較普通的動物，像是任性冷漠的貓、高貴膽小的狗、狼與狐狸、老鷹和熊等等。

　　在濃密深遠得像森林般的樹林中，有棟小房子，以茅草和塗灰泥的木牆搭建，有種厄運當頭的氣氛。屋外有個鳥籠，籠裡有只小黃鳥停在棲枝上。小黃鳥不唱歌，只是哀傷沉默地棲息著，羽毛蓬亂，色澤也很暗淡。小屋有一扇門，門上陳舊的白漆已經剝落。

　　小屋內部沒有隔間，總共只有一房。熏肉和香腸從屋椽上垂掛下來，外加一副乾癟皺縮的鱷魚標本。靠牆的火爐裡燃燒著冒煙的泥炭，煙霧從高高在上的煙囪裡慢慢排出去。三條毛毯放在三張架高的床上：一張又大又舊，另外兩張只比裝有腳輪的矮床好一些。

　　屋裡有烹飪用具，另一個角落放了大大的木頭籠子，目前是空的。小屋的窗戶髒得看不到外面，所有的東西也都覆蓋著厚厚的油垢。

　　屋裡唯一乾淨的東西是靠在一面牆上的黑玻璃鏡，鏡子跟高大的人同高，和教堂的門同寬。

　　房子裡住著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輪流睡大床、做晚餐、在林中設陷阱捕捉小動物、從屋後的深井打水上來。

　　這三個女人很少說話。

　　小屋裡另外還有三個女人。她們苗條、黝黑、表情顯得很開心。她們居住的宅第比這個小茅屋大上許多倍，地板是有花紋的大理石，柱子用黑曜石做成。宅第後頭有座直達天際的庭院，夜空中高掛著星星。庭院裡有個噴泉，噴泉裡有一個狀似忘我的美人魚雕像，澄淨的黑色泉水周而復始地從她大張的嘴裡湧出，流進下方的池子裡，池水微微搖動著閃爍的星光。

　　這三個女人和她們的宅第，都在這黑色的鏡子裡。

　　那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是莉莉姆②──魔法女王，孤獨地生活在樹林裡。

　　〔②譯注：希伯來神話中，上帝創造給亞當的第一個女人是莉莉絲（Lilith），但她與亞當起了爭執，憤而離開。天使在紅海邊找到她時，她已經與惡魔生下了許多總稱為莉莉姆（Lilim）的小惡魔。因為莉莉絲不肯回來，上帝才抽取亞當的肋骨創造了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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