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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詩篇》第一版,他們預計發行七千萬份實體傳真。網際出版登了各種資料圈廣告、安排HTV促銷短片、送出軟體外掛程式、順利爭取到暢銷作家的推薦口碑、確保《新紐約時報好書版》和《天侖書評》都會做評論,總之,砸下大筆行銷費用。

  《詩篇》出版的第一年,賣了兩萬三千份實體傳真。版稅分紅是售價十二元的十分之一,這樣算起來,網際預支給我的兩百萬元我賺了一萬三千八百元回來。第二年則是賣掉六百三十八份實體傳真;沒人要買資料圈或全像電影版權,也沒有巡迴活動。

  《詩篇》的銷售數位不行,惡評倒是很多:

  時報好書版的說法是:“晦澀難懂……文字過時……與當代關注議題完全脫節。”而《天侖書評》的厄本凱普利如此寫道:“馬汀賽倫諾斯將溝通失敗的藝術發揮到極致,自溺於氾濫而虛偽的混淆視聽之中。”馬蒙漢姆列在“萬網最新!”節目現場發出了致命的最後一擊:“喔,那個誰的什麼詩啊──看不懂。根、本、不、想、看。”

  *

  泰莉娜·溫葛莉─費夫似乎不怎麼擔心。第一波書評出籠和實體傳真的營收進帳之後兩個禮拜,我狂喝痛飲十三天之後那天,我傳送到她的辦公室,狠狠坐進那張如黑豹般蹲踞在房間中央的流體棉心絨毛椅。隱形防護力場外不遠處,傳說中的天侖五中心暴風雨正在咆哮,木星般巨大的閃電撕扯著血紅天空。

  “不要太緊張,”泰莉娜說。這個禮拜的流行裝扮,包括一叢自額頭刺出半公尺高的黑色錐狀頭髮,以及一套人體遮蔽力場,所釋放的流波不斷變色,隨時隱藏──和揭露──其下的裸身。“第一版才傳真了六萬份而已,所以我們也沒浪費太多錢。”

  “你原本說要出七千萬份!”我說。

  “是啦,不過,網際出版的常駐AI讀過之後我們就改變主意了。”

  我在流體棉心裡陷得更深了。“連AI都討厭這本書?”

  “AI愛死了,”泰莉娜說。“就是這樣我們才確定人類不會喜歡。”

  我坐起來。“我們不能賣一些給智核嗎?”

  “有啊,”泰莉娜。“一本。大概一用超光速通訊傳過去,那邊幾百萬個AI就即時分享了吧。跟這些矽晶體打交道的時候,星際著作權根本就是個屁。”

  “好吧,”我說,身體一癱。“下一步怎麼辦?”室外,閃電的大小有如元地球古代的超級高速公路,在各企業高塔和高聳雲層之間跳躍舞動。

  泰莉娜從座位起身,走到圓形地毯的邊緣。她的身體力場閃爍不定如蓄滿電力的水面浮油。“下一步,”她說,“你來決定,你要當個作家呢,還是全萬星網最丟臉的笨蛋。”

  “什麼?”

  “你聽到了。”泰莉娜轉身並且微笑。她的牙尖冠上一層金色。“按照合約,我們可以用任何必要的方式把預支金拿回來。凍結你在星際銀行的財產,沒收你藏在自由居的金幣,再把你那棟俗氣的傳送門房子賣掉,大概就差不多了。然後你可以到哀王比利住的那個什麼鬼星球,跟他集的那些搞藝術的半調子、中輟生和神經病一起過活。”

  我兩眼發直。

  “話說回來,”她露出她那吃人的笑容說,“我們也可以忘掉這次暫時的不愉快,然後你可以動手寫你的下一本書。”

  我的下一本書在五個標準月之後上市。《垂死地球二》緊接著《垂死地球》的結尾往下寫,這次用的是直接了當的散文,句子長度和章節內容都小心翼翼的遵照六百三十八名一般實體傳真讀者、在神經生物監視器下觀察的試讀結果。這本書採用小說形式,長度夠短,不至於嚇跑超市收銀櫃檯前面的潛在客層,封面則是一部二十秒的互動式全像電影,有個高大黝黑的阿馬菲·舒瓦茲吧,我猜,雖然阿馬菲本人既矮又白、還戴近視眼鏡──把一名正在掙扎的女性的上衣撕破,剛好裂開到乳頭露出之前,這位金髮女郎轉過頭來,氣喘吁吁的向看官低聲求救,配音由全像電影明星女優莉妲·史璜提供。

  《垂死地球二》賣了一千九百萬本。

  “不錯啦,”泰莉娜說。“打開讀者市場都需要一點時間。”

  “《垂死地球》第一集賣了三十億本。”我說。

  “天路歷程效應,”她說。“《我的奮鬥》,一世紀才一次,搞不好更少。”

  “可是它賣了三十億……”

  “你聽好,”泰莉娜說。“元地球二十世紀的時候,有家連鎖速食餐廳體系,進了一堆死牛用油炸過,加一些致癌物質,包在石油做成的塑膠裡面,結果賣出去九千億份。人類。真搞不懂。”

  *

  《垂死地球三》有幾個角色出場:女奴隸維諾娜,在逃跑之後努力向上,最後開了自己的塑性纖維種植場(元地球從來沒長過塑性纖維,不過算了),英俊瀟灑、經常出入敵方封鎖線的阿圖洛·列葛雷夫(哪來的封鎖線啊?!),還有九歲大的英娜森·史培瑞,她有心電感應能力、正受某種莫名的小耐爾氏症的死亡威脅。英娜森一直活到《垂死地球九》;網際出版允許我殺掉這小混蛋的那一天,我出門跑遍二十個星球、喝酒慶祝六天之久。我在天堂之門一個換氣管中醒來,滿身的嘔吐物和迴圈呼吸器黴菌,忍受全宇宙最嚴重的頭痛的同時,我心中明白,很快我就必須動筆撰寫《垂死地球年代記》第十集。

  *

  當個俗爛作家並不難。從《垂死地球二》到《垂死地球九》,六個標準年過的還算無憂無慮。我的研究工作貧乏、劇情老套、角色平板、文筆不值一提,不過閒置時間倒可以自由安排。我旅行。我又結了兩次婚;兩任老婆離開的時候沒傷感情,倒是把我下一本《垂死地球》的版稅帶走不少。我試了幾個宗教和酗酒,發現後者帶來長久慰藉的希望比較大。

  我保住了我的房子,添了通往五個星球的六個房間,並讓它們裝滿藝術品。我也招待客人。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一些是作家,但就像任何時代,我們傾向于彼此不信任以及互相詆毀,且偷偷憎恨他人的成功並挑剔他們的作品。我們每個人心裡都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文字藝術家,只不過剛好在寫商業作品;其他人都是俗物。

  然後,一個涼爽的早晨,我的臥室在聖堂武士世界樹的樹頂枝頭輕輕搖晃時,我望著灰色的天空醒來,並意識到我的繆思已經走了。

  當時我已經五年沒寫詩了。《詩篇》翻開放在天津三的高塔上,出版的部分之後只增加了短短幾頁。我一直用念動記錄器寫小說,當我走進書房的時候,其中一具自動開啟。“該死,”機器印著,“我對我的繆思做了什麼?”

  我的繆思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溜走,多少反映了我當時從事的寫作類別。對於不寫東西和從未感受過創作衝動的人來說,繆思似乎是一種比喻、一種有趣的想像,但是對我們以文字為生的人而言,我們的繆思,就像繆思説明我們雕塑的語言之軟土一樣,是真實且必要的人在寫作──認真寫作──就像這個人得到了一條通往眾神的超光速通訊線路。當一個人的意識變成了工具,沒有哪個真正的詩人能解釋那種愉悅,就像筆或動念記錄器般確切的,記錄傳達來自身外某處源源不斷的啟示。

  我的繆思走了。我到房子裡其他星球找她,但爬滿藝術品的牆面和空無一物的房間只有沉默以對。我走過傳送門飛到我最喜歡的地點,看著數顆太陽在葛拉斯星風聲獵獵的大草原邊落下、夜霧籠罩無有星烏黑陡峭的懸崖,但即使把《垂死地球》無止無盡的垃圾散文全趕出了腦袋,我依然聽不見繆思的一絲耳語。

  我在酒精和逆時針裡找她,重回天堂之門上靈感泉湧的日子,那時她的啟示時常在我耳邊響起,讓我不得不放下工作,或自睡夢中醒來,但在重現的時光中,她的聲音卻是模糊虛弱,像一片來自某個逝去年代的受損錄音光碟。

  我的繆思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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