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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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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達和我在一起的那十個標準月當中,我們沒在家裡花多少時間,反而偏愛和朋友一道在萬星網度假中心、旅遊生態圈和夜生活去處間來來去去。我們的“朋友”之前是經常傳送的那一幫人,現在他們叫自己馴鹿族,名稱來自元地球已絕種的遷徙性哺乳動物。這群人包括其他作家、幾個成功的視覺藝術家、匯流星的知識份子、萬議媒體代表、極端生物藝術家和基因接合美容師、萬星網上流階層人士、癖好傳送的有錢人和逆時針上癮者、數名全像電影和舞臺導演、兩三個演員和表演藝術家、幾個改邪歸正的黑幫老大和一群名單經常更換的新進榜名人……包括在下。 每個人都喝酒、用刺激物和植入裝置、連線,也買得起最棒的藥。當紅的藥物叫逆時針。它絕對是種貴族階級的惡習:一個人需要花大錢植入整組設備才能完全體驗藥效。海倫達為我做了一切安排;生物監視器、感官延伸器、體內通訊記錄器、神經導流裝置、加強器、外腦皮層處理器、血液晶片、RNA絛蟲……,我體內的樣子,連我媽都認不出來。 我試過兩次逆時針。第一次順暢無比──我的目標是九歲生日宴會,結果第一發就準確命中。一切栩栩如生:日出時傭人在北草坪的歌唱,為了讓我和阿爾菲開電磁車瘋一整天、在亞瑪遜盆地的灰色沙丘上放肆滑翔,巴薩劄老師不情願的取消上課;其他老家族的代表傍晚抵達時的火炬遊行,他們包裝華美的禮物在月光和萬頂天燈的照耀下散發光芒。幾個小時的逆時針作用後我帶著微笑醒來。第二趟我差點沒命。 我才四歲,哭著跑過一間間彌漫灰塵和舊傢俱氣味的房間找媽媽。生化人傭人試圖安撫我,但我甩開了他們的手,跑上染了不知多少前人陰影和塵灰的長廊。我打破生平學到的第一條規矩,摔開通往母親縫紉房的門,那是她的聖地,她出現在房裡,臉上掛著她溫柔的微笑,慘白的洋裝裙底滑過地毯時發出細聲,像鬼魂嘆息的回音。 我媽坐在暗影中。四歲的我手指受傷了,便沖過去投進她的懷抱。 她沒有反應。她優雅的手臂,一隻依然倚著法式長椅的椅背,另一隻無力的靠在抱枕上。 我被她的冷酷無情所驚嚇,向後退開。沒從她懷中起身,便扯開厚重的絲絨窗簾。 母親的眼睛一片慘白,翻向後腦。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口水濡濕了她的嘴角,在她完美的下巴上閃耀著。從她一頭金色秀髮──以她喜愛的貴夫人式髮髻梳攏──中,我看到了導線的冷硬金屬光澤,以及接入頭部、插槽處較為黯淡的光芒。兩側露出的一小塊頭骨呈現死白。桌上靠近她左手邊的地方,躺著一隻空的逆時針筒。 傭人趕到並將我拉開。母親的眼睛一直沒有眨過。被帶離房間的時候,我不斷尖叫。 我尖叫著醒來。 也許是我再也不願使用逆時針,加快了海倫達的離去,不過也許並非如此。我是她的玩物──一個原始人,對她數十年來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我的天真無知令她開心。無論如何,不願使用逆時針讓我度過了許多沒有她的日子;播放過去佔據的是此刻的現實,而用藥時間超過了一輩清醒時光的總和,是不少逆時針成癮者致死的原因。 起初我以植入裝置和高科技玩具打發時間,這些都是我還是一個元地球家族成員時玩不到的東西。頭一年裡,資料圈是個令人愉快的發明──我經常調閱資訊,活在全接口的狂熱之中。我對原始資料上了癮,如同刺激模擬和藥物之于馴鹿族。當我犧牲長期記憶以換取植入裝置全知全能的短暫滿足感,可以想像在墳墓裡的巴薩劄老師因此輾轉難眠。一直到之後我才感到失落──一如費茲傑羅29的《奧德賽》譯本、吳氏的《最後征途》,和另外幾十部史詩,撐過了我中風發作時期,現在卻如強風吹散雲朵,四散紛飛。又過了很久,擺脫植入裝置,我才痛苦的將它們再次全部記入腦海。 注29,Robert Fitzgerald(1910─1985),著名的希羅史詩翻譯家,曾經翻譯過荷馬的《伊利亞德》與《奧德賽》。與寫《大亨小傳》的費茲傑羅不同。 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政治產生了興趣。我沒日沒夜的透過傳送門線路監視參議院,或躺著連結萬事議會。有人曾經估計,萬事議會一天大概處理一百件霸聯的有效法案,而沉迷於感覺中樞的那幾個月裡,我一個都沒錯過。我的意見和名字在辯論頻道上傳了開來。法案不論大小、議題不分難易,我一概有話可說。每幾分鐘投一次票的簡單動作,給我一種完成了什麼的偽成就感。最後我總算意識到,經常連接萬議不是足不出戶、就是變成行屍走肉,才放棄了我對政治的偏執。經常忙著使用植入裝置的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難堪可鄙,而我不需要海倫達的嘲笑,就知道如果再不出門,我會像萬星網各地的幾千萬隻懶蟲一樣,變成萬議上癮者。所以我戒了政治。不過那時我已經找到一份新的熱情──宗教。 我加入了幾個宗教。靠,我還幫忙創立了幾個教派。當時諾斯替禪教會正以倍數成長,我成了虔誠信徒,在HTV脫口秀上露面,並且以前聖遷時期、回教徒朝聖麥加的全副熱情,尋找我的“力量之地”。更何況,我喜歡傳送。《垂死地球》讓我賺了將近一億元的版稅,海倫達的投資成果也不錯,但曾經有人計算,像我家那樣的傳送門住宅,光是保持和萬星網的連結每天就要五萬元,而且我傳送的目的地還不限於家裡的三十六個世界。網際出版替我辦了張萬用金卡,我也毫不吝嗇的使用,先傳送到萬星網乏人問津的角落,然後花上好幾個禮拜的時間,住在豪華飯店,並開著租來的電磁車,在落後世界的荒僻地區尋找我的力量之地。 我一個也沒找到。海倫達和我離婚前後,我宣佈退出諾斯替禪教會。那時帳單開始堆積如山,而海倫達拿走屬於她的(她讓律師起草婚姻協議書的時候,我不只是天真無知、正在戀愛……我還是個笨蛋)股票和長期投資之後,我必須把仍在我名下的大部分變現。 到了最後,即使實行減少傳送次數和遣散生化人傭人等等省錢措施,我依舊面臨著財務災難。 於是我去找了泰莉娜·溫葛莉─費夫。 * “沒有人想讀詩。”她說,一面翻著過去一年半當中我寫的薄薄一迭《詩篇》手稿。 “什麼意思?”我說。“《垂死地球》是詩啊。” “《垂死地球》是運氣好,”泰莉娜說。她的指甲又長又綠,依最新的緊身馬褂流行式樣捲曲成形;彷佛某種綠色怪物的利爪,根根緊扣我的手稿。“會大賣是因為社會集體潛意識正在期待那本書。” “也許現在的社會集體潛意識也在期待這一本。”我說。我開始生氣了。 泰莉娜笑了,一點也不令人愉快的笑聲。“馬汀啊,馬汀,”她說。“這本書是詩。你寫的是天堂之門和馴鹿族,但表達出來的是寂寞、流離、焦慮,還有對人性的嘲諷。” “所以呢?” “所以沒人想花錢看別人的焦慮。”泰莉娜笑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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