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奇風 | 上頁 下頁
一〇


  雀鷹毫無睡意,緊繃情緒依然存留體內。他思考赤楊說的一切,還有兩人午後談論的內容。他看見赤楊站在花椰菜田邊小徑,念著召喚山羊的咒語,山羊對那些毫無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顧。他憶起自己曾如何念誦雀鷹、澤鷹、灰鷹的真名,將鷹群自天空招下,一團飛羽,以鐵爪攀抓他手臂,盯視,眼露憤怒、金色的眼……他再也無法如此。他可以誇耀,將房子稱為鷹巢,但他沒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龍的雙翼飛翔。

  爐火熄滅。雀鷹將羊皮被拉得更緊,將頭向後倚靠牆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楊毫無動靜的溫暖肩頭。他喜歡這人,也同情其遭遇。

  明天得記得請赤楊修補綠水壺。

  牆邊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沒有一絲風使之擺動或窸窣。

  雀鷹一驚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亂半刻後,將手放回赤楊肩頭,略略抓緊,低道:“哈芮!離開,哈芮!”赤楊顫抖,放鬆,再度歎口氣,轉身俯趴,又毫無動靜。

  雀鷹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如何去到石牆邊?已再無前去的力量,無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楊的夢境或幻界、赤楊旅行的靈魂,將他帶領到黑暗之地的邊界。

  雀鷹如今完全清醒,坐著,看西向窗戶一塊灰白,滿布星辰。

  牆下的草……並未沿著山坡往下生長至昏暗的旱土。他對赤楊說過,那裡只有灰塵,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塵、黑岩、從未有河水流過的死寂河床。沒有生物,沒有鳥,沒有躲藏的田鼠,沒有小昆蟲閃耀嗡鳴,沒有那些太陽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虛眼神及沉默臉龐。

  但鳥難道不會死嗎?

  老鼠、蚋蚊、羊……一頭褐白色,角蹄聰明,黃色大眼,毫無羞恥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寵物的西皮,去年冬天以高夀逝世……西皮去了哪兒?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西皮死了,但不在那裡,而在自己所屬之地,在泥土裡,在陽光裡,在風裡,是河水自岩石流泄的一躍,是太陽的金黃眼睛。

  那為什麼,那為什麼……

  雀鷹看著赤楊修復水壺,水壺有圓胖肚子、玉翠顏色,曾是恬娜最愛,好多年前一路從橡木農莊帶來。有天他將壺自櫃上拿下時,從手中滑下。他撿起兩大碎片,並將其餘小碎片重新黏起,心想雖再無用途,至少能夠作裝飾。每當他看到籃子裡的碎片,便因自己的粗心大意憤怒不已。

  如今雀鷹著迷不已地看著赤楊的雙手。纖細、強壯、靈巧、不疾不徐,捧著水壺的形狀,輕撫、拼湊、安放陶器碎片,催促、撫弄,大拇指誘勸引導小碎片拼回原狀,結合,安撫。工作時,赤楊喃喃共有兩詞、毫無曲調的經誦。古語字詞,格得知道,雖不明其意。赤楊表情寧和,壓力與哀傷消逝無蹤,一張臉如此沉浸在時間和工作中,跨越時空的寧靜顯現無遺。

  赤楊的手自水壺移開,像綻放的花朵外苞般開展。水壺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赤楊望著,靜默而滿意。

  格得道謝時,赤楊說:“一點不麻煩。裂痕很乾淨。做得很好,陶土品質也很好。那些粗製濫造的器皿才難修復。”

  “我想到能如何讓你安睡了。”格得道。

  天光一現,赤楊便蘇醒起身,好讓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跟我一起來。”老人說。兩人朝著內陸,行於小徑,沿著山羊牧地,穿過矮丘、半荒蕪的小塊農地與森林。對赤楊而言,弓忒看起來很荒僻,地形粗獷、肆意起伏,紮結崎嶇的大山永遠在上方皺眉、俯瞰。

  “我覺得,”兩人行走時,雀鷹一面說道,“如果我能像藥草師傅,只將手放在你身上,就能使你遠離牆邊山上,那麼可能還有別的東西能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動物。”

  “動物?”

  “因為……”雀鷹開始說,但中途停止,被小徑上跳躍而來的奇異生物打斷。它全身包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發上,還穿著高統皮靴。“喔,鷹爺!喔,鷹爺!”它大喊。

  “石南,你好啊。慢點兒。”雀鷹道。女人停下來,搖晃身體,滿頭羽毛擺動,臉上大展笑容。“她知道你要來!”石南放聲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鷹嘴,像這樣,你看,她就這樣,然後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來了!”

  “我是來了。”

  “看我們?”

  “來看你。石南,這是赤楊大爺。”

  “赤楊爺。”石南悄聲道,突然安靜,察覺赤楊存在。她後退一步,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著自己的腳。

  女子沒穿高統皮靴。光裸雙腿從膝蓋以下包裹著一層光滑、暗褐色,逐漸幹硬的泥漿,裙子則皺擠成一團,塞在腰帶裡。

  “石南,你去抓青蛙了,是不是啊?”

  女子呆滯地點點頭。

  “我去跟阿姨說。”她說,起先只如耳語,最後以一聲大吼作結,沖回來時方向。

  “她有一副好心腸,”雀鷹說,“以前幫我妻子做事,如今則跟我們的女巫住在一起,幫女巫過活。我想你不會反對進女巫屋內吧?”

  “絕對不會,大人。”

  “許多人會。從貴族到平民,巫師到術士皆有。”

  “我妻子百合便是名女巫。”

  雀鷹低頭,沉靜前行片刻。“赤楊,她怎麼知道自己有天賦?”

  “她的能力與生俱來。她還年幼時,就能讓斷裂樹枝再度接回樹幹,別的小孩也會帶損壞玩具給她修補,但她父親看到她這麼做,就會打她雙手。她家族在鎮上頗有名望,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赤楊以平和溫柔的嗓音說道,“他們不願讓她與女巫來往,因為門第相當的家族不會接受這樣的新婦,所以她只能自學。而即便主動求教,鎮上女巫也不願與她有所牽扯,因為害怕她父親。爾後,一名富有男子前來求愛,就如我先前說的,大人,她很美麗,超過言詞所能描繪,而她父親告訴她,她必須結婚。當晚她便逃出家門,此後幾年獨自生活,在島上流浪,幾個女巫收留過她,但她靠自己的法藝自立更生。”

  “道恩島不是個大島。”

  “她父親拒絕尋她,他說沒有這種流浪女巫女兒。”

  雀鷹再次低下頭。“所以她聽說你的事,然後前來尋你。”

  “但她教給我的,超過我能教她的。”赤楊認真地說。“她有極大的天賦。”

  “我相信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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