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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會的。”象牙說,對蜻蜓一眨眼。她在滿身泥土、佃農舊罩衣、綁腿、髒兮兮軟帽的巧裝下,沒有回應。即便兩人並肩而坐,雙腿垂晃在馬車尾端,六大桶酒漿在他們和昏昏欲睡的車夫之間顛簸搖晃,她依然扮演她的角色。慵懶的夏日山丘田野緩緩、緩緩而過,象牙試圖逗她,她只是搖頭。也許如今啟程,她便畏懼這瘋狂計謀了。無從得知。她靜得出奇、嚴肅。這女人一旦屈服于我,可能會讓我十分乏味,象牙心想。這念頭幾乎攪得他難以自持,但他望向她時,欲望在她巨碩、實際的存在前消弭無形。

  這條路穿越一度完整的伊芮亞領土,卻無半間旅店。太陽貼近西方平原時,他們在一間農莊停歇,那裡提供馬廄給馬匹,提供車房給馬車,馬廄頂樓還有供車夫使用的稻草堆。廄樓既暗且悶,稻草黴臭。雖然蜻蜓躺在三呎不到之處,象牙卻無半點欲念。她一整天徹底扮演男人,令他也半信半疑。或許她真騙得過那老頭!他想。這念頭令他咧嘴笑著入睡。

  翌日,他們顛簸穿過一、兩場夏日雷暴,于黃昏時分來到肯伯口港,一座城牆圍繞的繁榮港都。兩人放車夫去處理主人的事務,自行在港口邊找旅舍下榻。蜻蜒靜靜看著城市風貌,可能是敬畏,或非難,或只是無動於衷。“這小鎮不錯,”象牙說:“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黑弗諾。”

  她不為所動,只說:“船隻不常與柔克交易,對不對?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時間才找得到船來載我們?”

  “只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說道。

  她停止四處張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動時,美麗、大膽又優雅,頭高高抬起。

  “你是說他們會買巫師的帳嗎?但你不是巫師。”

  “那只是形式。資深術士處理柔克事務時,可以帶巫杖。我現在就算是。”

  “帶我去算嗎?”

  “帶學生給他們,算。還是天賦優異的學生!”

  她不再追問。她從不爭論,這是她的美德之一。

  當晚,在碼頭旅店用膳時,她語帶難得的羞怯問道:“我有優異天賦嗎?”

  “根據我的判斷,你有。”

  她默想——跟她對話經常十分緩慢——然後說:“玫瑰說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種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你就要去柔克發掘了。”他說,向她舉杯致意。片刻,她舉起杯子,對他微笑,笑得如此溫柔燦爛,令他不由自主說道:“願你所尋皆得!”

  “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為你。”她說。那一刻,他愛上她真摯的心靈,願意放棄所有想法,將她視為一項大膽冒險、偉大玩笑中的伴侶。

  旅店十分擁擠,他們必須與另兩名旅客共用一房。象牙這晚思慮純潔,還因此稍稍取笑自己。

  隔天,他從旅舍菜園摘下一枝草藥,變成極好的巫杖,頭尾包銅,與身同高。“這是什麼木?”蜻蜒看到時,著迷問道,他笑答“迷迭香”時,她也笑了。

  兩人沿碼頭前進,詢問是否有船南行,願意載一名巫師及其學徒到智者之島。果不多久,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長願意免費載送巫師,學徒半價。即使半價也要花費一半跑路錢,但他們可享有一間艙房,因為“海獺”號是有甲板的雙桅大船。

  與船長說話時,一輛馬車駛到碼頭,開始卸載六大桶眼熟的酒桶。“那是我們的酒。”象牙說。船長說道:“要送往霍特鎮。”蜻蜓輕聲說道:“伊芮亞出產。”

  她回頭瞥向陸地。這是他唯一看到她回顧的一次。

  啟程前不久,這艘船的天候師上了船,他並非柔克巫師,而是飽受風霜的男子,穿著襤褸航海斗篷。象牙稍稍賣弄巫杖來會見他。術士對他上下打量,說道:“這艘船隻容一人操縱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風袋大爺,我只是個乘客,我很樂意將風事託付給你。”

  術士看著一旁像樹般挺直站立、一言未發的蜻蜒。

  “好。”他說。這是他對象牙說的最後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師與蜻蜓談過幾次話,讓象牙有點不安。她的無知不疑可能會令她遭致危險,並牽連他。她跟那風袋師到底談些什麼?他問,她答道:“談我們的未來。”

  他瞠目而視。

  “我們所有人,包括威島、飛克威島,還有黑弗諾、瓦梭,以及柔克。群嶼上所有人。他說,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時,派人去弓忒,想請前任大法師為他加冕,但大法師不肯,又沒有新的大法師,所以王自己將王冠戴上。有人說那樣不對,他並非王位正統,但也有人說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師。但他不是巫師,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說黑暗年代將再度降臨,那時沒有正義統治,巫術用於邪惡。”

  一陣沉默後,象牙問:“那個老天候師說了這些?”

  “我想是民間流言。”蜻蜓以認真的單純說道。

  天候師至少長於技藝。“河獺”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風與洶湧海浪,但從未碰上暴風雨或詭譎風向。他們在偶島北岸、伊里安、雷島、柯梅瑞與偶港上貨卸貨,接著西行,將乘客載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護有多完備。如果柔克風逆向吹拂,他明白無論自己或天候師都一籌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會問,為什麼?為什麼風會逆向而吹?

  他很高興看到那術士也心懷忐忑,他站在舵手身邊,直盯桅頂,只要風向略微偏西,便準備立刻收帆,但風穩穩自北吹來。那陣風夾著雷聲急吹,象牙下至艙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水,她告訴過他。她不會游泳。她說過:“溺死一定很可怕——無法呼吸空氣——”這念頭令她打了個哆嗦。這是她唯一顯露過對某樣事物的懼怕。但她不喜歡低矮局促的艙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溫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兒。象牙未試圖勸她入船艙,如今他知道誘勸毫無用處,要擁有她就必須征服她,只要能來到柔克,他就會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氣逐漸放晴,隨著太陽漸落,西方雲堆撥散,高聳深黑的山陵後顯露金色天際。

  象牙帶著一種渴望的恨意望著那座山丘。

  “小夥子,那是柔克圓丘。”天候師對一旁站在欄杆邊的蜻蜒說道。“我們現在要駛入綏爾灣。那裡只有他們要的風向。”

  船深入海灣、下錨時,天色已黑,象牙對船長說道:“我天亮時上岸。”

  在兩人狹小船艙中,蜻蜓坐著等他,神情嚴肅如昔,但眼中散發興奮光芒。“我們天亮時上岸。”他對她重複,她點頭,毫無異議。

  她說:“我看起來還好嗎?”

  他坐在自己狹窄鋪位,看著她坐在她狹窄的鋪位。兩人不能面對面,因為膝蓋無處可放。在偶港時,她依照他的建議,為自己買件體面襯衫與長褲,好看起來更像學院新生。她的臉因風傷脫皮,脂粉未施,頭髮編成棍棒狀,和象牙的髮式一樣。她也把手洗個乾淨,那雙手平躺在她大腿上,長而強勁的雙手,像男人的手。

  “你看起來不像男人。”他說,她臉沉了下來。“我看來不像。你在我眼中永遠不像男人。不過別擔心。他們看你會像的。”

  她點點頭,一臉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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