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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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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黑弗諾,他的家鄉、家人所在之處,不知他們是死是活;那是安涅薄在山上長眠之所。他從未返回,從未如此靠近。已多少年了?十六年、十七年?無人認得他,無人記得少年河獺,只有河獺父母和姊姊還記得——如果他們還活著。而黑弗諾大港裡一定有結手之人,雖然年少時不認識,但他如今總該認得他們。 他沿著寬廣海峽航行,直到歐恩山隱藏在黑弗諾灣口岬角之後。得通過那狹窄通道,才會再看到歐恩山,之後,他就能看到那座高山的全貌,包括綿延山坡及攀高山頂,俯瞰十二歲時試圖招起巫風的平靜水域。繼續前行,他會看到高塔從水邊立起,先是模糊的點和線,而後抬起鮮豔旗幟,抬起在世界中心的白色之城。 如今避開黑弗諾,只為膽怯,擔心自身安全、擔心發現家人已死、擔心太清晰憶起安涅薄。 因為他有好幾次都覺得,他召喚生時的她,因此死去的她亦可能召喚他。連結兩人、讓她救了他的羈絆尚未斬斷。許多次,她都進入夢境,靜靜站著,就像他首次在薩摩裡惡臭的塔上看到她時一樣。多年前,他透過泰立歐那名瀕死治療師之意象,看到她在暮色裡,在石牆旁邊。 他如今從伊蕾哈與別的柔克人那裡,得知那道牆是什麼。那道牆立於生者與死者之間。那個意象中,安涅薄走在這半邊,而非朝向黑暗的那半邊。 他害怕曾經解放過自己的她嗎? 他搶過強勁的風,繞過南角,航入黑弗諾大灣。 旗幟依舊在黑弗諾城塔頂飄舞,王依舊統治當地,旗幟上畫著他侵佔的城鎮島嶼。王就是藩王羅森,從未離開終日端坐、有奴隸服侍的大理石宮殿,看著厄瑞亞拜之劍的影子像大日晷影子般掠過下方屋頂。他下達命令,奴隸回答:“事已辦妥,吾王。”他舉行朝會,老人前來說:“遵命,陛下。”他召喚巫師,而法師早生前來,低身鞠躬。“讓我走路!”羅森大喊,以衰弱雙手擊打麻痹的雙腿。 法師道:“陛下,如您所知,我淺薄的技藝並無幫助,但我已派人帶來全地海最偉大的治療師,他住在納維墩島,一旦抵達,陛下一定能再行走,還能在長舞節上歌舞。” 接著羅森又是詛咒,又是哭泣。奴隸為他端酒,法師鞠躬後離開,一面檢查確保麻痹咒依然有效。 對早生而言,讓羅森當王,比他自己公開統治黑弗諾方便得多。軍人不信任有法藝的人,也不喜歡服侍他們。無論法師有何力量,除非與莫瑞德之敵同樣法力強大,否則一旦士兵與水手選擇抗命,他便無法集結軍隊和艦隊。人民懼怕、服從羅森,已是舊習,而且根深柢固。他們相信羅森曾擁有的力量,包括大膽的策略、堅定的領導,及全然的殘忍,也相信他從未擁有的力量,包括能掌控服侍他的巫師。 如今,除了早生及一、兩名卑微術士外,已沒有巫師服侍羅森。早生已一個接一個趕走或殺害跟他競爭羅森寵信的對手,因此,多年來一直獨享統禦黑弗諾的權力。 他還是戈戮克的學徒及助手時,鼓勵師傅修習威島的民間智識,發現只要戈戮克耽溺于水銀,自己便完全自由。但戈戮克突來的厄運撼動他。整件事之中,有某種謎團、某個缺失的部分或人物。他傳喚有用的獵犬來協助,自己亦仔細調查。戈戮克在哪裡自然不是秘密。獵犬直直追蹤到山壁中一道裂隙,說戈戮克深埋其中,早生完全不打算掘起他。獵犬卻追蹤不到原本跟戈戮克在一起的男孩,他說不出男孩是否跟戈戮克一起在山裡,或逃逸無蹤。獵犬曾說,男孩不像巫師般留下咒法痕跡,且隔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獵犬以為已找到男孩蹤跡時,其實找到的是女人的蹤跡,而且她已經死了。 早生未因此懲罰獵犬,但牢記這次失敗。他不習慣失敗,也不喜歡;他不喜歡獵犬說的男孩河獺,但他還是記得。 貪求權力的欲望會自我飽食,不斷在吞噬中增長。早生苦於饑餓。他餓壞了。統治黑弗諾這塊只有乞丐與貧農的土地,不得滿足。如果馬哈仁安的寶座上只坐著一個酒醉的殘廢,那擁有馬哈仁安寶座有何益處?城中宮殿只住著搖尾乞憐的奴隸時,宮殿又能為他增添什麼光彩?他想要的女人,他都能得到,但女人會耗竭法力、吸走力量。他不要女人靠近,他渴望擁有敵人,一個值得摧毀的對手。 一年多來,間諜陸續向他喃喃回報:有一宗秘密叛變,橫跨整個領土;一群反叛的術士,自稱結手。他急切想找出敵人,因此偵察了類似的一群人,發現不過是一堆老女人、產婆、木匠、挖水溝的、鐵匠學徒,還有一、兩個小男孩。早生受辱又憤怒,將他們連同告密者一起處死,以羅森之名公開處決,罪名是秘密謀反。最近不乏這類威嚇行為,但這有違他的作風。他不喜歡將自己騙得團團轉的笨蛋公諸於世,寧願以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時程,好好對付。想要獲得滋養,恐懼就必須立即呈現,他需要看到別人怕他,聽見他們的畏懼、聞到恐懼、嘗到害怕。但既然他以羅森之名統治,軍隊及人民害怕的必是羅森,自己須躲在幕後,只能靠奴隸及學徒勉強湊數。 不久前,他派獵犬負責某件工作,事成後老人對他說:“你有沒有聽過柔克島?” “在柯梅瑞島西南。瓦梭海爺擁有那座島已經四、五十年了。” 早生鮮少離城,但熟知整個群島王國,頗為自豪。他從水手報告及宮中保存的絕妙古航海圖認識群島,在夜晚研讀地圖,沉思下一步該如何、往何處拓展帝國。 獵犬點點頭,彷佛對柔克的興趣就只限於位置。 “怎麼了?” “那群人燒死之前,你曾嚴刑拷問一個老婦人,記得嗎?行刑那人告訴我了。她提到柔克的兒子,呼喚他過來,你知道嗎?叫得好像他有力量過來一樣。” “那又如何?” “有蹊蹺。內陸村莊的一名老婦,連海都沒看過,卻叫得出那麼遠一座島的名字。” “她兒子是漁夫,會談論旅途中見聞。” 早生揮揮手。獵犬嗅嗅鼻子,點點頭離開。 早生從未忽視獵犬提起的任何小事,因為許多小事都已證明不小,更因動不了獵犬,而不喜歡那老人。他從未稱讚獵犬,也盡少利用,但獵犬太有用,不得不用。 巫師將柔克這名字留在腦海,他再度聽到這名字,且出現在相同的連接點時,他知道獵犬又追到真正蹤跡。 羅森在歐莫爾島南邊的巡邏隊抓到兩名十五、六歲男孩和一名十二歲女孩,三人搭乘偷來的漁船,順著法術風航行。巡邏隊船上有天候師,喚起大浪淹沒贓船,才抓到三人。在押回歐莫爾島途中,一個男孩崩潰,哀嚎哭訴提到加入結手。聽到結手,押解的人便說,他們會先拷問後燒死,男孩一聽,哭求放過他,他願說出結手、柔克,以及柔克上偉大法師的事情。 “把他們帶進來。”早生對信差說道。 “女孩飛走了,大人。”那人很不情願地說。 “飛走了?” “她變成鳥形。說是鶚。沒想到這麼小的女孩也會。在發現以前,她就逃走了。” “那就帶男孩過來吧。”早生極有耐性地說道。 他們帶來一個男孩。另一個男孩在跳船橫越黑弗諾灣時,被弩箭射死。帶進來的男孩因恐懼而抽搐連連,連早生都感到鄙棄。他怎麼能恐嚇一隻早就懼怕得盲目崩碎的生物?他在男孩身上施了縛咒,讓他像石雕直立不動,站了一天一夜。偶爾,他會對雕像說話,說它是個聰明小夥子,說不定可以在皇宮裡當個好學徒,也許最後還去得了柔克呢,因為早生也正打算前往柔克,去會會那裡的法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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