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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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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弗諾來的一行人在銳亞白領主的款待下待了幾天,或許希望大法師會改變心意去找他們,但他們未主動尋他,也未逼問恬娜他的下落。他們終於離開後,恬娜告訴自己,必須決定未來去向。已經沒有理由繼續留下,卻有兩個強烈的理由必須離開:白楊與悍提,任一個都不可能放過她與瑟魯。 但她發現下定決心不容易,離開變得不可思議。若現在離開銳亞白,她會真正離開歐吉安、失去他——只要她灑掃他的房子、替他的洋蔥除草,她就不會失去他。此外她想到:“在下面那邊,我永遠不會夢到天空。”她想,在凱拉辛來過的此處,她是恬娜;到了中穀,她將再只是葛哈。她拖延,對自己說:“難道我該怕那些混混、躲避他們?他們正希望我這麼做。難道就該讓他們任意決定我的去留?”她告訴自己:“我把乳酪做完就好。”她讓瑟魯隨時待在她身旁。日子一天天過去。 蘑絲帶來消息。恬娜問她關於巫師白楊的事,沒告訴她整件事,只說他威脅她——很可能他原本僅打算如此。蘑絲通常避開老領主的領土,但她對那裡發生的事情頗感興味,因此不討厭有機會去那兒見見朋友——包括一名教她接生的婦人,及其餘教她醫治或搜尋的人。她誘導她們討論宅邸裡發生的事。她們都憎恨白楊,因此很願談論他,只是怨恨跟恐懼占了故事的一半。不過,虛構中亦有事實。蘑絲本人證實,少主,也就是領王的孫子,一向身強體壯,雖然個性害羞、鬱悶,“怯怯的。”她說。直到三年前白楊來此。少主的母親過世,老領主請柔克派一名巫師來。“來做什麼呢?尤其歐吉安大爺只不過一哩外?而且那宅邸裡的人,本都是巫師。” 但白楊來了。他除表敬意外,跟歐吉安素無接觸,而且,蘑絲說道,他一直待在宅邸。自那時起,愈來愈難得見到那孫子,據說他日夜臥床,“像生病的嬰兒般,完全皺縮起來”,一名曾因雜務而進屋內的婦人說道。但老領主——蘑絲堅稱他“已一百歲,或快到,或更老”,她對數字無恐懼亦無敬意——精神奕奕,她們形容“精力充沛”。有名男僕(他們只允許男僕入宅邸服侍)告訴其中一名婦人,老領主請了巫師來讓他長生不老,那男僕說,巫師正用他孫子的生命餵養他。這男僕覺得並無不妥,“誰不想長生不老?” “啊。”恬娜說,有點受驚,“這真是個可怕的故事。這件事村裡都沒提嗎?” 蘑絲聳聳肩。這又是件“算了”。強勢者的作為不是弱勢者能評斷的,同時,有種隱約盲目的忠誠深植這片土地:那老頭是他們的主子,銳亞白領主,他做什麼不關別人的事……蘑絲顯然也這麼覺得。“很危險,”她說:“那種技法一定會出問題。”但她沒說那是邪惡的。 宅邸那兒沒看到悍提的身影。由於渴望確定他是否已離開高陵,恬娜問了一兩名相識村民,是否見過此人,但她得到不情願且敷衍的答案,他們不想介入她的是非。“算了……”只有老阿扇待她如朋友與村人,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的視力衰弱到看不清瑟魯的模樣。 她現在連進入村莊,或只要離開房子,都把瑟魯帶在身邊。 瑟魯不覺得如此束縛令她厭煩,她像年幼孩子般膩在恬娜身邊,陪她工作嬉戲。她的遊戲就是挑花繩、編籃子,還有玩兩具骨雕玩偶,原本裝在恬娜從歐吉安櫥櫃中找到的小草袋裡。其中一個可能是狗或羊,另一個是人偶。恬娜感覺不到它們有任何力量或危險,蘑絲也說“只是玩具”,但對瑟魯而言,它們卻有無窮魔力。她會連續幾個小時依沉默的故事情節發展移動這兩具小玩偶。她遊戲時不說話。有時她為小人兒和動物蓋房子,有石堆和稻草泥屋。小玩偶隨時裝在小草袋中,放在她口袋裡。她正學習紡線,用燒毀的手握繞杆,另一手旋轉紡錘。自從來到這裡,她們定期梳理山羊,如今已有一大袋絲軟的山羊毛可紡成線。 “但我應該教導她,”恬娜想,心思混亂。“歐吉安說過,教導她一切。但我在教她什麼呢?烹飪跟紡線嗎?”然後另一部分心思以葛哈的聲音說道:“難道這些不是真正、必要、尊貴的技藝嗎?難道智慧只存於文字而已?” 然而,她擔心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魯坐在桃子樹蔭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團,然後開始梳理毛髮時,她說:“瑟魯,或許你該開始學習事物的真名。在某種語言中,所有事物都擁有自己的真名,行為跟語言能合而為一。兮果乙說這種語言,將群嶼從海洋深處抬起。這是龍說的語言。” 孩子沉默聆聽。 恬娜放下鋼絲刷,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在這種語言中,”她說,“這是拓。” 瑟魯看著她的動作,然後重複說“拓”,但沒出聲,只用右邊被疤痕微向後拉扯的嘴唇形成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還是石子。 兩人沉默。 “還不到時候,”恬娜說:“這不是我現在該教你的。”她讓石子墜地,拾起梳子,還有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開始梳理。“也許你取得真名後,才該開始學習這些。不是現在。現在,只要聽。現在是聽故事的時間,是你該開始學會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可以跟你說群嶼和卡耳格大陸的故事。我跟你說過一個從我朋友緘默者艾哈耳那兒聽來的故事,現在,我要跟你說一個我朋友雲雀說給孩子聽的故事。這是安道耳與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遠’那麼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住著一個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獨自上山。有一天,在森林深處,他砍倒一棵大橡樹,橡樹倒下時,用人聲對他大喊……” 兩人度過一個愉快午後。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邊,無法入眠。她輾轉反側,擔心一個又一個瑣碎憂慮:我有沒有關好牧地柵門;我的手是因為刷毛而痛,還是風濕要開始犯了……諸如此類。然後她變得非常不安,覺得屋外有噪音。為什麼我沒養只狗呢?她想,沒養狗真是笨極了。現下世道裡,獨居婦人跟小孩應該有只狗。但這是歐吉安的房子!沒人會來這裡犯下罪行。但歐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邊緣的樹根下。沒有人會來。雀鷹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是雀鷹,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對任何人都沒用處,一個被逼著存活的死人。而我毫無力氣,我沒什麼用處。我說出創生之語,它卻消逝在我口裡,毫無意義。一顆石子。我是女人,老女人,軟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我碰觸的一切都會變為灰燼、虛影、石塊。我是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淨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聲用母語喊道:“詛咒逆轉,逆轉!”舉起右臂,直直指向緊閉門扇,從床上跳起,走到門口,一把推開,對著多雲夜空說道:“你來得太晚了,白楊。我老早就被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污穢的燃燒味,像燒焦的布料或頭髮。 她關上門,用歐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後轉身看到瑟魯依然沉睡。她一夜無眠。 早晨時分,她帶著瑟魯進村,去問阿扇想不想要兩人紡織的毛線。這是個藉口,讓兩人遠離房子,暫時走入人群。老人說他很樂意編織這捆毛線,然後他們在大漆扇下聊天,學徒皺眉,繼續讓織布機喀喀作響。恬娜與瑟魯離開阿扇屋子時,有人閃躲入她住過的小屋處拐彎。有黃蜂或蜜蜂之類的東西螫著恬娜後頸,四周一片雨聲滴答。來了一場夏季暴雨,但天空無雲……小石頭。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魯驚訝而困惑地停住,四處張望。幾個男孩從莊屋後跑出,半隱半現,相互叫囂、大笑。 “來吧。”恬娜平穩地說,兩人繼續往歐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發抖,愈走愈抖,但試著不讓瑟魯發現,她看起來有點擔心但不害怕,不瞭解發生什麼事。 一入屋內,恬娜便知道她們在村裡時,有人進來過。屋內聞起來像燒焦的肉跟毛髮,兩人的床鋪也淩亂不堪。 她試圖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對她施了咒。她顫抖不止,腦子一片混亂、遲鈍、無法決定。她無法思考。她說了那個字,石頭的真名,卻當面遭石頭拋擊——一張邪惡的面孔,醜惡的面孔——她不敢說話……她不能說話…… 她以母語想著:“我不能用赫語思考,絕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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