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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九章 尋語 Finding Words

  一群人在領主的廣闊田原上曝曬稻草,在明亮晨光中四散草坡上。恬娜遙望,看到其中三名刈割人是婦女,其餘兩名男子,一個是男孩,另一人彎腰駝背、滿頭花白。她沿著一排乾草堆走上前去,詢問婦人關於戴皮帽男子的事。

  “他從穀河口來,”刈割人說:“不知他去了哪兒。”別人也走上前來,高興有機會休息片刻。沒人知道中谷來的男人去哪兒,不知他為何沒跟大夥兒一塊割草。“那種人待不住,”白髮蒼蒼的男子說:“懶惰。太太,你認得他嗎?”

  “我情願不認識。”恬娜道:“他在我家附近賊頭賊腦,嚇到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自稱‘悍提’。”男孩說。別人看著她或別過頭,一語不發。他們發現她就是住在老法師家的卡耳格女人——他們是銳亞白領主的佃農,對村民心存戒意、對任何與歐吉安有關的事懷抱猜疑。他們揮動鐮刀,轉身離去,再次四散各處繼續工作。恬娜從山邊草原下山,走過一排橡樹,往路上行去。

  路上站著一名男子。她心跳加快,走上前面對他。

  來人是領主巫師白楊。他優雅倚著高長松木巫杖,站在路邊樹蔭下。她來到路上時,他說:“你是來找工作嗎?”

  “不是。”

  “我主人需要人手。天氣愈來愈熱,稻草必須儘快收割好。”

  對火石寡婦葛哈而言,他說的一切合情合理,因此葛哈禮貌回答:“依你的技藝必定能延遲降雨,直到稻草收割完畢。”但他知道她是歐吉安臨死前告知真名的女子,且因明白這點,他方才的話擺明刻意侮辱,並且虛偽,等於明顯警告。她原本希望問他,是否知曉名叫“悍提”的男子目前人在何方,但現在她說:“我來告訴這裡的工頭,他請來割稻草的男子在我村裡行竊,還犯下更重的罪,不會是他想請的工人。但那人好像已經不在。”

  她冷靜望著白楊,直到他勉強答道:“我不知道任何關於這些人的事。”

  歐吉安去世的清晨,她以為他是個年輕人,穿著灰披風、手握銀巫杖,是高大英俊的少年。但他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年輕,也許他很年輕,卻枯槁憔悴。他的眼神跟聲音如今顯露輕蔑,因此她以葛哈的聲音回答:“你說的是。很抱歉。”她不想招惹他。她轉身要往村裡走,但白楊說道:“慢著!”

  她停步。

  “你說他不僅是個小偷。但蜚語廉價,而女人的碎嘴更勝盜賊。你來此處,在工人間挑起紛爭,像女巫一樣散佈誹謗謠言的巨亂種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女巫嗎?我看到那黏膩在你身邊的骯髒妖怪時,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如何出生、不知道你的目的嗎?想毀掉那怪物的人做得不錯,但他該完成他的工作。你隔著老巫師的屍體反抗過我一次,我當時看在他和在場其餘人的面子上,隱忍未發,但你這次太過分了。女人,我警告你,我絕不允許你踏在這片領地上!如果你膽敢違犯我的旨意,甚至敢再對我說話,我會放狗把你趕出銳亞白,追落高陵山崖。聽懂了嗎?”

  “不,”恬娜說:“我永遠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

  她轉身往山下走去。

  某種輕撫般的碰觸竄上她背脊,頭髮在頂上豎立。她原地轉身,看到巫師將巫杖伸向她,黑暗閃電圍繞四周,他雙唇微張,準備發話。她立時心想,就因格得失去法術,我以為男人也都喪失能力,但我大錯特錯!然後,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響起:“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兩名來自黑弗諾的男子從道路另一端的櫻桃園走出來。他們以平和有禮的表情看看白楊,又轉向恬娜,彷佛遺憾必須阻止巫師對中年寡婦下咒。但這行為真的,真的不太合宜。

  “葛哈女士。”身著繡金襯衫的男子說道,向她鞠個躬。

  另一名明亮大眼的男子,也一面微笑一面向她行禮,說:“我想,葛哈女士跟吾王一樣,對公開冠用自己真名一事想必毫無懼意。在弓忒時,或許她偏好我們以她的弓忒名稱呼;但她曾配戴自葉芙阮後再無女子配戴過的環,瞭解其行誼後,我希求表達自己的崇高敬意。”他自然地單膝下跪,非常輕巧快速地舉起恬娜的右手,以額輕觸她手腕,然後放開,起身,露出和藹、隱含默契的微笑。

  “啊,”恬娜說道,既慌慌然,又暖徹心扉,“世上有各種不同的力量……謝謝。”

  巫師呆若木雞站著,雙眼大睜。他閉起嘴,未繼續詛咒,也收回巫杖,但一股明顯的陰氣依然籠罩在巫杖及他雙眼四周。

  她不知道他是否原就知道她是環之恬娜,還是此刻才發現。無所謂,他已恨她入骨。身為女人就是她的錯,在他眼裡,沒有什麼可加深或彌補這項罪過,沒有責罰可謂足夠。他眼看瑟魯遭受的暴行卻表贊許。

  “大人,”她對較年長的男子說道:“只有坦誠回應才不至污蔑您身為吾王使者的言行。我盼望榮耀王上與其使者,但我自身的榮譽卻要求沉默,直至吾友允我開口。我……諸位大人,我相信他終將捎來訊息。只請諸位高抬貴手,允許他更多時間。”

  “自當如此。”一人說道,另一人也同意。“他需要多少時間都可以。而女士,您的信任比任何事物更榮耀我們。”

  她終於轉向通往銳亞白的道路,心神震驚於突來的驚嚇與變化、巫師痛擊的恨意、她自身憤怒的鄙視、突然瞭解巫師有意願與能力傷害她而帶來的恐懼、因受到王廷庇護而恐懼突然終結。這些使者搭乘白帆大船,來自苦難的避風港、劍塔、王座,來自正道及秩序中心。她內心滿溢感激之情。王座上的確有位王,在他的王冠中,最重要的珍寶將是和平符文。

  她喜歡那名年輕男子的臉,聰穎和藹,宛如對女王般對她屈膝下跪,還有那藏有一絲默契的微笑。她轉身回望,使者與巫師白楊一同走向宅邸,兩人與巫師似乎友善交談,彷佛剛才一切並未發生。

  這一幕讓她期盼滿滿的信任消退些許。當然,他們身為朝臣,本不應爭執或評判反對,而他是巫師,且是宅邸主人的巫師。不過,她想,他們也毋須這麼自在地與他共行暢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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