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孤雛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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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們比起來,我們好像只是點小力量。”蘑絲說:“但這力量來自很深的地方,根深柢固。像叢老黑莓一樣。巫師的力量或許就像棵樅木,又大又高又偉大,但暴風雨一吹就倒了;黑莓叢可是殺不死的。”她發出母雞般咯咯笑聲,對自己的比喻很滿意。“所以啦!”她有力地說:“就像我說的,或許他走了好,否則鎮上的人會開始嚼舌根。” “嚼舌根?” “你是個節操端正的女人,親愛的,節操就是女人的財富。” “女人的財富。”恬娜再次漠然重複,然後說道:“女人的財富、女人的寶藏、女人的私藏、女人的價值……”她再也坐不住,起身伸展背脊、雙臂。“像找到山洞的龍,為寶藏私藏建造堡壘,求取安全,所以睡在寶藏上,變成了寶藏。收穫、再收穫,永遠不付出!” “哪天你失去節操時,”蘑絲淡然說:“你才會瞭解它的價值。它不是一切,不過很難替代。” “蘑絲,你會願意放棄女巫身分以換取節操嗎?”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蘑絲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知道。我有某方面的天分,但少了別的。” 恬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被這舉措嚇到的蘑絲站起身來,微微退縮,但恬娜把她拉前,吻了她的臉頰。 老婦舉起一隻手,怯生生摸了恬娜的頭髮一下,像歐吉安曾做那般。然後她自恬娜懷裡抽身,嘟噥著該回家了,動身走到門口,又問:“有這麼多外地人在這兒,你想要我留下來嗎?” “回去吧。”恬娜說道,“我很習慣外地人了。” *** 那晚,她躺著入睡時,再次進入充滿風和光芒的深淵,但這次光芒霧濛濛,帶著紅色、橘紅色、琥珀色,彷佛空氣正在燃燒。她同時在又不在此元素中;飛在風中,又成為風。風的吹拂、自由的力量,沒有聲音在呼喚她。 *** 早晨,她坐在門階前梳整頭髮。她不像許多卡耳格人擁有金髮——她膚白但發黑,現在依然烏黑,幾乎沒有一絲灰發。既然格得不在,她節操也保,她決定今天的工作就是洗衣服,順便用些洗滌用的熱水洗頭。她在太陽下曬乾長髮,梳整。在炎熱風大的早晨,火花隨著發梳在飛舞的發尾劈啪作響。 瑟魯走到她身後看著。恬娜轉身,發現她專注到幾乎全身發顫。 “怎麼了,小鳥兒?” “火飛出來。”孩子說,帶有恐懼或亢奮。“滿天都是!” “這只是從我頭髮冒出的火花而已。”恬娜說道,有點驚訝。瑟魯在微笑,而她不記得以前看過這孩子微笑。瑟魯伸出雙手,完整的及燒傷的手,彷佛要碰觸、跟隨某種圍繞恬娜鬆軟飄飛秀髮的飛舞軌跡。“火,都飛出來了!”她重複道,然後笑出聲。 那一刻,恬娜首度自問瑟魯如何看她、看整個世界,繼而明白自己完全不知道。她無法知道,以一隻燒去的眼睛能看到些什麼,而歐吉安的話“人們會怕她”回到她耳邊。但她毫不懼怕這孩子。她反而更用力梳理長髮,讓火花飛舞,再次聽那細小沙啞的快樂笑聲。 她洗淨床單、擦碗布、她的內衣、替換的洋裝與瑟魯的洋裝,然後(確定山羊都關牢在牧地羊圈後)把衣物平鋪在草原乾草上曬乾,用石頭壓住,因為風很強勁,帶著一絲暮夏的狂野。 瑟魯正在成長。以大約八歲的年紀來說,她仍十分瘦小,但在前兩個月,傷終於癒合,不再疼痛後,她更勇於到處玩耍,也吃得更多。很快,雲雀所送的,原本屬於她五歲小女兒的舊衣,就要穿不下了。 恬娜想,她可以到村裡拜訪織工阿扇,看看他有沒有一兩塊零頭布,讓她用喂豬的餿水交換。她想幫瑟魯縫些衣物穿,也想探望老阿扇。歐吉安過世與格得病養,讓她與村裡熟人疏離。(她確認瑟魯跟石南在一起,然後往村子出發,一面心想)他們兩人像往常一般,將她拉離她知曉的一切,包括她知道該如何做的事,與她選擇生活的世界——沒有王與後,沒有超凡力量與征服,沒有高等技藝、旅程跟冒險,只有平凡人做平凡事,如結婚、養孩子、種地、縫紉、洗衣。她帶著一絲報復思索,好似要把思緒射向此刻前往中穀途中的格得。她想像他走在路上,接近她跟瑟魯曾共眠的小山谷;她想像那纖瘦灰發男子獨自沉默行走,口袋裡放著女巫給的半條麵包,心裡放著沉沉一擔愁苦。 “也許該是你發現的時候了。”她想著,“輪到你該曉得自己在柔克可沒學得無所不知!”正當她如此在腦海裡對他說教時,另一個影像插入:她看到格得附近有個之前在路上等著她跟瑟魯的男人。她不由自主說:“格得,小心!”擔心他,因為他連棍子都沒拿。她看到的不是那個嘴上長毛的大塊頭,而是另一個戴皮帽的年輕男人,那個盯視瑟魯的男人。 她抬起頭,看著阿扇房子旁的一間小屋,她當年在此處的住所。在她與房子之間有個人走過,正是她剛記著、想像的人,那個戴皮帽的男人。他經過村屋門口,走過織工屋前,沒看到她。她看著他毫不遲疑走過村裡的街道。他要不是往山路的轉彎口走,就是朝大宅去。 恬娜不加思索遠遠尾隨在後,直到看清他轉向何處。他上了山,往銳亞白領主宅走去,而非格得選擇的道路。 她立時轉身,去探望老阿扇。 雖然阿扇像許多織工一樣,幾乎離群索居,但仍以他害羞的方式對當年的卡耳格女孩表示善意,隨時準備保護她。她想,多少人保護過她的節操啊!現在幾乎眼盲的阿扇收了名學徒,擔負大部分紡織工作。他很高興有客來訪。他彷佛行早朝般坐在一張老舊木雕椅上,頭上掛著他通名的由來:一把非常大的漆畫扇,是他家的傳家之寶。據說這是一名慷慨的海盜給他祖父的謝禮,因為他為他趕制船帆。這把扇子掛在牆上公然展示。恬娜再度看到這把扇子,扇面上身著燦爛玫瑰色、翡翠色、碧藍色服飾的精細男女畫像,以及黑弗諾大港的高塔、橋樑、旌旗,立時讓她感到熟悉。來銳亞白的訪客經常被帶來看這把扇子,眾人都同意,這是整個村子裡最貴重的東西。 她欣賞扇子,知道這會讓老人非常高興,也因它的確非常美麗。然後他說道:“你在過往旅行途中,沒看過多少這樣的好東西吧?” “沒有,沒有。整個中穀都沒有這樣的東西。”她說道。 “你住在我村屋時,我有沒有讓你看另一面?” “另一面?沒有。”聽到這回答,老翁說什麼都要拿下扇子,不過得是她爬上去,小心翼翼解下扇子,因為他眼睛不好,也爬不上椅子。他緊張地指揮她,她將扇子放在他手中,他老眼昏花地檢視,半閉雙眼以確定扇骨可自由滑動,然後收起扇子,轉面,交給她。 “慢慢打開。”他說。 她依言展開。扇折緩移,龍也同樣緩移。淡雅細緻地繪在泛黃絲綢上的是淺紅、藍、綠色龍群移動、群聚,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眾在雲間、山巒間。 “把它舉起來,對著光。”老阿扇說道。 她照做,然後看到光線穿透扇子,讓兩幅畫合而為一,雲朵及山巒化為城中高塔,男女背有龍翼,龍亦以人眼望出。 “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她喃喃道。 “我現在看不到,但它在我的腦海裡。我沒讓太多人看。” “這真是非常奇妙。” “我一直想拿給老法師看,”阿扇說道:“但忙著忙著就忘了。” 恬娜再次將扇子迎光轉動,然後將它照舊架好。龍隱藏在黑暗中,男女在白日下行走。 阿扇接著帶她出去看他養的一對豬,長得十分健壯,慢慢養胖,打算秋季製成香腸。他們討論了石南提餿水的缺點。恬娜問他,能不能要塊零頭布幫小孩做件洋裝,他非常樂意,為她拉出一大匹細緻亞麻布;而他的學徒,一名年輕婦女,在寬大織布機上蹙眉埋首工作,彷佛將他的孤僻連同技藝一併學起。 走路回家時,恬娜想,讓瑟魯坐在那織布機面前,便足以謀生。雖然大部分工作時間很枯燥,不斷重複相同動作,但紡織是門高尚手藝,在有些人手中甚至是高貴的藝術。所有人都認為,織工因常關在門內工作,所以比較害羞、經常未婚,但他們依然受尊敬;而且,在屋內的織布機前工作,瑟魯便毋須讓人看到她的臉。只是那只枯爪般的手呢?那只手能丟梭子、排織線嗎? 難道她要躲一輩子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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