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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六章 漸壞 Worsening

  夏至已過了一個多月,面西的高陵依然晝短夜長。瑟魯這天很晚回家,由於一整天跟著蘑絲阿姨採集草藥,累得吃不下飯。恬娜安頓她上床,對她唱歌。這孩子太累時會睡不著,像麻痹的小動物般蜷曲在床上,呆視著幻覺,直到像做噩夢般非睡非醒,對外界渾然不覺。恬娜發現,只要抱著她唱歌哄她入睡,就可避免這種情況。唱完在中谷當農婦時學會的歌謠,便唱更早於峨團陵墓當孩童女祭司時學會的卡耳格頌經,迴旋無盡、單調甜美的奉獻乞求催眠了瑟魯,而頌經所崇奉的無名力量與空寶座,如今葬於地震崩落的頹圮塵土。她感覺歌曲已無咒力,而且她喜歡以母語唱歌,雖然她不知道峨團母親為孩子唱什麼歌謠,母親為她唱過什麼歌謠。

  瑟魯終於沉沉睡去。恬娜將她從懷中輕放到床上,等了一會兒,確認她繼續熟睡。她環視一圈確定自己獨處後,跡近心懷愧疚,卻也猶如進行歡悅儀式般,迅速將修長淺白的手遮在孩子臉側,擋住被火吞蝕,只剩塊狀光禿疤痕的眼睛與臉頰。在她碰觸下,一切都得以消逝,皮膚癒合完整,成為孩子圓潤、柔軟、熟睡的臉,彷佛她的碰觸重建真實。

  她輕輕、不舍地抬起掌心,看到無可療治的損失,永不平復的創口。

  她俯身親吻疤痕,安靜站起,走出屋外。

  太陽在一片遼闊的珠潤迷霧中落下,四周無人,雀鷹大概在林中。他開始拜訪歐吉安的墳,在椈樹下的靜默一待數時辰。他體力漸複後,開始漫遊歐吉安鍾愛的林徑。他顯然食不知味,恬娜必須特意要求他吃飯;他拒絕友伴,只愛獨處。瑟魯如他一般沉默,願意跟隨他到天涯海角,不會打擾他,但他坐立不安,最後會要孩子回家,自己走到更遠處,恬娜不知的目的地。他很晚進門,倒頭就睡,且經常在孩子跟她醒來前即出門。她會準備麵包跟肉片讓他帶著。

  現在,她望著他走過草原小徑,那是她攙扶歐吉安走完最後一程的艱辛長路。他穿過蒙亮空氣而來,走過風偃草葉,穩穩踏步,如石頭般堅固地閉鎖在自己執拗的哀淒中。

  “你會在房子附近嗎?”她隔著一段路問道:“瑟魯睡了,我想去走走。”

  “會的,去吧。”他說。她漫步走開,思索這些男人無視,女人卻受控的迫切之務:必須有人待在熟睡孩童附近;一人的自由代表另一人的不自由——除非達到某種不斷改變的動平衡,例如行進的身體,像她現在一樣,雙腳輪流邁步,一前一後,操持卓越技藝……而後,逐漸深沉的天色與海風柔軟的堅持,取代了思緒。她繼續心無雜念行走,直至崖際砂岩,終於停步,遙望太陽消失在寧靜的玫瑰色迷霧

  她跪下,目光逡巡,指尖摸索,發現岩石上一道長長、淺淺、模糊的刻紋,直刮到懸崖邊:是凱拉辛尾巴留下的痕跡。她一再用手指追畫,望向暮色鴻溝,幻想。她說了一次。這次名字在她口中不是火焰,而是輕嘶從唇間緩曳而出:“凱拉辛……”

  她抬頭望向東方。突出于森林之上的弓忒山頂正紅,映著下方已然消逝的光芒。在她注視下,顏色漸淡。她別開頭,再回過眼時,山峰已然木灰、隱逝,山坡密林晦暗。

  她等待夜星出現,它閃耀在迷霧上方時,她慢步回家。

  家,亦非家。為何她在歐吉安的屋子,看顧歐吉安的山羊和洋蔥,而非在自己的農莊,看顧自己的果園及羊群?“等著。”他說道,而她也等了,龍來過了,格得也幾乎痊癒了。她已達成使命、照料好房子。她不再被需要,是該離開的時候。

  但她無法想像離開這高聳的山崖、這鷹巢,再次回到低地,那舒適農田、無風內地。每次這念頭都讓她心緒低落暗沉。她在那面西小窗下做的夢又該當如何?在這兒找到她的龍又該當如何?

  屋門依然敞開,讓光線跟空氣自由進入。沒有燈光也沒有火光,雀鷹坐在乾淨爐邊的矮椅上。他常坐在那兒。她想,那應該是他還年少、在跟隨歐吉安的短暫學徒歲月中所坐的位子。當年冬天,她還是歐吉安的學生時,那也曾是她的位子。

  他看著她進屋,但眼光未落在門口,而在右邊,在門後黑暗角落。歐吉安的巫杖佇立,一枝沉重橡木棍,手把處打磨光滑,與它主人一般高。瑟魯將她往銳亞白途中砍下製成的榛樹棒跟赤楊棍置於旁邊。

  恬娜想,他的巫杖,他的紫衫巫杖,歐吉安給他的,到哪兒去了?同時也想,為什麼我現在才想到這點?

  屋內非常黑暗,顯得有點悶。她感到壓迫。她曾希望他留下來與她說話,但現在他坐在那兒,她卻對他無話可說,反之亦然。

  “我在想,”她終於說道,將置於橡木邊櫃的四隻碟子擺正,“該是我回到自己農莊的時候了。”

  他什麼都沒說,可能點了點頭,但她背轉向他。

  她突然累癱了,想上床睡覺,但他坐在房子前半,而且屋內並未全暗,她總不能在他面前寬衣。羞恥讓她憤怒,她正要請他出去一會兒,他遲疑地清清喉嚨,開口。

  “書,歐吉安的書,符文書及兩本智典,你會一併帶走嗎?”

  “我帶走?”

  “你是他最後一名學生。”

  她走到火爐邊,坐在歐吉安的三腳椅上面對他。

  “我學會寫赫語符文,但可能已忘了大半。他教了我一些龍語,我記得部分,但其餘都不行了。我沒成為行家或巫師,我結婚了,你知道吧?歐吉安會將他的智慧留給一個農婦嗎?”

  沉默一陣之後,他毫無表情說道:“他總有把書留給某人吧?”

  “自然是你。”

  雀鷹沒說話。

  “朋友,你是他最後的學徒,也是他的驕傲。他沒明說,但書當然歸你。”

  “我拿它們做什麼呢?”

  她穿過暮色盯著他。西面窗戶在房間底端微微發亮。他聲音中執拗、無情、不明的怒氣引發她自己的憤怒。

  “你是大法師,還要問我嗎?格得,你為什麼要讓我顯得比傻子更呆?”

  他立刻站起,聲音顫抖。“但你難道不……你看不出來……一切都結束了……都不在了!”

  她坐著,盯著他,想看清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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