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孤雛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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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的正是陽光。”她對他說,他點點頭,但即使坐在傾泄的夏日暖意裡,他雙手依然緊握。 面對她時的沉默,讓她以為或許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煩。或許他不能像過去一般輕鬆待她。畢竟他現在是大法師——她一直忘記這點。而且,從他們攀過峨團山區,同乘“瞻遠”航越東海至今,已過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動,突然問道:“‘瞻遠’呢?”然後想,我多蠢啊!都這麼久了,他已成為大法師,當然不會擁有這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結在持續難解的哀傷中。 如同“永遠”那麼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 “最遠的島。”她說道,半是問句。 “西方盡頭。”他說道。 *** 兩人坐在餐桌前,剛用完晚餐,瑟魯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凱拉辛背上,從偕勒多過來的?” 她說龍的名字時,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發出自己的形狀跟聲音,說出自己,讓她吐出輕柔火焰。 他聽到這名字,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讓她意識到,他通常完全不會直視她雙眼。他點點頭,然後修正答案以求精確:“從偕勒多到柔克,再從柔克到弓忒。” 一千哩?一萬哩?她毫無概念。她看過黑弗諾珍藏室中的大地圖,但沒人教過她數字概念或距離概念。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龍的飛行距離能以哩計嗎? “格得,”她喚他的真名,因為此時兩人獨處。“我知道你歷經極大的痛苦與危難。如果你不想——或許你不能——或許你不該告訴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梗概,我也許更能幫助你。我希望能幫你,而他們很快會從柔克來接你,派艘船來接大法師,說不定請龍來!然後你會再度離開,而我們仍未曾促膝長談。”她說,在用字或語調不對時雙手緊握,如同她當時嘲笑龍時、她像個責難的妻子般發牢騷時。 他低頭盯著餐桌,悶悶不樂,默默忍耐,彷佛田裡辛勞一天后的農夫正面對家庭爭吵。 “我想不會有人從柔克來。”他說,這句話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給我一點時間。” 她以為他說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應如此。對不起。”正站起身清理桌子時,他又開口,依然頭低低、語音不清地說道:“我現在,有時間了。” 接著他也站起身,把盤子端到水槽,繼續把餐桌清乾淨。他負責洗盤子,恬娜收拾殘肴。這點讓她很感興趣。她一直拿他與火石相比,但火石這輩子從沒洗過一個盤子。這是女人的工作。但格得跟歐吉安都獨身住在這裡,沒有女眷。格得住過的每一處都沒有女人,因此他做“女人的工作”,毫不以為意。她想,如果他會在意,如果他開始擔心自己的尊嚴與擦碗布同等,就太可惜了。 沒人從柔克來找他。任何船都無法在他們談論此事時即刻趕到,除非全程以法術風吹送。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依然沒有尋找他的訊息或跡象。人們這麼久不打擾大法師,她感到非常奇怪。一定是他禁止人找他,或者用巫術藏匿行蹤,讓人無從找起,才不被認出,因為出乎意料,村民仍對他的存在不太注意。 銳亞白領主沒派任何人前來,則不太意外。該族領主與歐吉安的關係一向不佳。村裡謠言說,該族女性均擅長黑暗技法。村民說,有人嫁給北方領主,結果遭活埋在岩石下,另一名女子想改造她子宮內未出世的胎兒,試圖讓他擁有力量,而他在出生時的確說出某些字句,但他沒長骨頭。“就像一小袋皮一樣,”產婆在村裡悄聲謠傳,“一個有眼睛、有聲音的小袋子,完全沒吸過奶,但操某種怪語言,然後死去……”無論這些故事是真是假,銳亞白領主一向離群索居。身為法師雀鷹的旅伴、法師歐吉安的養女、將厄瑞亞拜之環帶至黑弗諾的人,一般人都認為恬娜剛到銳亞白時會受邀住進大宅邸,但她沒受邀。她反而很高興地獨居於村裡織工阿扇的一間小農舍,她極少見到宅邸中人,也總只遠觀。蘑絲告訴她,現在大宅邸沒有女主人,只有老領主,年歲很大,還有他孫子和年輕巫師,名為白楊,自柔克學院聘來。 自從歐吉安手握蘑絲阿姨的符咒,在山徑旁的椈樹下入葬以來,恬娜便沒見過白楊。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地海大法師正在自己村內,抑或即便知道,卻為了某種原因避不見面。前來埋葬歐吉安的弓忒港巫師也沒再來過。即使他不知道格得在這裡,至少也知道她是誰——她是“雪白女士”,手腕曾套厄瑞亞拜之環,讓和平符文重新完整。而這一切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太婆!她對自己說道。你昏頭了嗎? 話說回來,畢竟是她告訴他們歐吉安的真名,某些禮數還是不可缺的。 但巫師就是巫師,對禮數置若罔聞——他們是力之子,只與力量打交道,而她現在有什麼力量呢?難道她真有過力量?她還是女孩、女祭司時,她是個器皿:黑暗地域的力量穿過她、使用她後,在她體內點滴不留,毫無痕跡;她是年輕女子時,強大的男子教會了她強大知識,但她棄之不顧,不肯碰觸;身為女人,她當時選擇、得到女人的力量,而那段時間已過,身為妻子與母親的責任已了。她已不再有任何東西、任何力量,可供他人辨認。 但一隻龍曾對她說話。“我是凱拉辛。”它說道。“我是恬娜。”她回答。 “‘龍主’是什麼?”她在大迷宮裡,黑暗之地,曾如此問格得,試圖否認他的力量,試圖要他承認她的力量。而他坦誠無欺,讓她永遠對他放下戒心。“是龍願意對談的男人。” 所以,她是龍願意對談的女人。這難道就是她那天在面西小窗前蘇醒時,內在感受到的新產物、蜷縮的知識、輕巧的種子? 餐桌上短暫對話的幾天後,她正為歐吉安的蔬菜園鋤草,拯救他春天埋下的洋蔥種子免受夏日雜草侵害。格得自己打開了防止山羊跑進的高圍籬柵門,從另一端開始除草。他工作了一會兒,然後往後坐下,低頭看自己的手。 “讓它們慢慢癒合。”恬娜溫柔說道。 他點點頭。 一排高豆藤花已開始綻放,香味甜美無比。他瘦弱的手臂擱在膝頭上,凝視陽光下一叢藤蔓、花朵、低垂豆莢。她邊說邊工作:“艾哈耳去世時,說:‘一切都變了……’從他過世後,我為他哀悼、為他哀傷過,但有某種事物舒緩了我的哀傷,某種東西正在誕生……正被解放。我知道在我安睡與初次蘇醒之間,某些事已經改變了。” “是的。”他說:“一種邪惡終結了,而且……” 長長沉默後,他再度開口,沒看著她,但聲音首次聽來像她記憶中的聲音,輕緩、沉靜,帶著平平的弓忒腔。 “恬娜,你記得我們剛到黑弗諾的時候嗎?” 我忘得了嗎?她內心回應,但緘口不語,害怕話語會將他逼回沉默。 “我們將‘瞻遠’駛進港,走上碼頭——臺階由大理石鋪成,那些人,都是人——然後你抬起手,讓他們看到環……” ……而且握著你的手。我那時的恐懼已非恐懼二字足以形容:臉、聲音、顏色、高塔旌旗、金、銀、聲、樂,我唯一知曉的就是你——在整個世界裡,我唯一知曉的就是你,站在我身邊,一同向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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