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孤雛 | 上頁 下頁


  “但時間會讓一切事物產生變化。所以在龍人中,有的愈來愈愛飛行和荒野,愈來愈不願意參與創作或學習,對房屋及城市也愈不在意。他們只想飛得更遠更遠,打獵及獵食,無知無謂,尋求無限度的自由。

  “有些龍人則變得對飛翔毫不在乎,但喜歡搜集寶藏、財富、創作、知識。他們建造房子與收藏寶藏的堡壘,好將獲得的一切都傳給孩子,欲求無止境,還漸漸害怕那群野蠻龍人,因為他們可能恣意兇猛地飛來,毀壞所有珍寶,一把火將一切燒盡。

  “野蠻的龍人天不怕地不怕,他們毫不學習。由於他們無知無懼,無翅的龍人便將他們像動物一般獵捕。被刺殺時,他們完全無力拯救自己,但其餘龍人便會飛來燒光美麗的房子,毀壞、屠殺。不論是野蠻或睿智,最強的一群龍人總是最先互相殘殺。

  “最害怕的那群則躲避打鬥,無法再躲藏時,他們逃離爭鬥。他們使用創造的技能建起船,然後往東方駛去,遠離西方小島與在傾圮高塔間爭戰的翼族。

  “因此,曾經是龍也是人的一族變了,成為兩族:龍愈來愈少,愈來愈野,住在西陲的遙遠島嶼,因為無盡無知的貪婪、怒意而分崩離析;而人類聚集在富裕的鄉鎮城市中,佔據內環諸島以及南方、東方所有島嶼。但其中仍有拯救了龍之智識——創生真語——的一群,就是巫師。

  “但,歌曲唱道,我們之間還有一些知道自己曾經是龍的人,而有的龍也知道他們與人類的關係。而且,一族人變成兩族時,有些依然是龍也是人的一群,依然擁有翅膀,但不是飛向東方,而是更西,跨越開闊海,到達世界彼端。他們在那兒和平居住,是既狂野又睿智的偉大翼族,有著人的腦及龍的心。因此她唱著:

  西之西處,
  大陸彼方;
  我族飛舞,
  乘馭他風。

  “然後她以此作結。這就是楷魅之婦的歌謠中所說的故事。

  “然後歐吉安對她說:‘我第一眼看到你時,看到了你真正的形體。那位坐在爐火邊,與我面對面的婦人,只不過是你穿著的一件衣服而已。’

  “但她搖搖頭,笑了,只願意說:‘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過一陣子,歐吉安回到銳亞白。他告訴我這故事後,對我說:‘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想,有沒有人類或龍到過西之西處?我們到底是誰、完整的我們到底在哪?’……瑟魯,你餓了嗎?上面那裡,那個路彎處,看起來好像滿適合坐著休息。也許我們可以從那裡看到山腳外更遠的弓忒港。那是個大城,比穀河口更大。到彎口時,我們可以坐下歇會兒。”

  從高高的路彎,她們的確可以由廣幅林坡、多岩草原,直望到海灣邊的城鎮,以及守護海灣入口的險崖;而漂浮在深暗地海上的船隻,有如木屑或水甲蟲。小路前方遠處再高些,有片陡壁自山邊突出:那是高陵,其上就是銳亞白村,隼鷹巢。

  瑟魯沒有抱怨,但當葛哈說:“我們上路了,好嗎?”坐在小路上、背襯海天交際的孩子搖搖頭。陽光熾烈,且自從在小山谷用早餐後,她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

  葛哈拿出水壺,兩人再次喝了點水,然後她拿出一包葡萄乾跟核桃,交給小孩。

  “已經看得到目的地了,”她說:“希望我們天黑前就可以到達。我很想見歐吉安。我知道你很累,但我們慢慢走,晚上就會到那兒,那裡既安全又溫暖。收好袋子,把它塞在腰帶下,葡萄乾會讓你的腿更有力。你要不要一枝木巫杖,像巫師的一樣,可以幫你走路?”

  瑟魯一面咀嚼,一面點頭。葛哈拿出刀子,為小孩切下一段健壯的榛樹枝;她又看到一棵倒在路上的赤楊,便折斷一根長枝,削去多餘樹皮枝葉,成了一枝自己可用的輕便拐杖。

  她們再度上路。孩子為葡萄乾的效力誘導,也拖著腳慢慢走。葛哈唱歌作娛,有情歌、牧羊歌,還有在中穀學到的敘事詩。突然,歌聲戛然而止。她停了下來,伸手作勢警告。

  前面路上的四個男人已經看到她,就算躲在樹林裡等他們動身或經過,也是徒然。

  “是旅人。”她小聲告訴瑟魯,繼續往前走,緊握手中的赤楊木杖。

  雲雀對於盜賊團及小偷的言論,不僅是老一輩“世風日下”、“末日近了”的怨言而已。過去幾年來,弓忒的城鎮及鄉村間已喪失平和與信任。年輕男人像外地人一樣對待同鄉,糟蹋他們的好客善意,偷竊、銷贓。過往稀有的乞行現在隨處可見,而不滿足的乞丐還以暴力恫嚇。婦女不再喜歡獨自走在街道上,也對失去這自由感到十分不悅。有些年輕女孩加入竊賊及盜獵集團,卻常一年內就返家,飽含怨氣,傷痕累累,還懷了身孕。而村莊術士及女巫間,則謠傳他們的法力變得不對勁:一向有療效的咒文不再能治癒;尋查術一無所獲,或所獲非物;愛情靈藥不再讓男人陷入欲望深淵,卻轉為毀滅性的妒恨。更可怖的是,有人不瞭解法術之道、之法、之限,以及踰越後將招致的惡果,卻自稱擁有力量,對他們的追隨者許諾難以想像的財富、健康,甚至長壽。

  葛哈村莊的女巫亞薇曾談到法術式微,穀河口的術士畢椈也如是說。畢椈是個敏銳而謙遜的人,曾為瑟魯的燒傷及痛楚盡一己之力。他對葛哈說道:“我以為這類事情發生時,毀滅的世代必已到來,是紀元的終結。黑弗諾王座空居已幾百年了?不能再這麼下去,我們必須回到中心原點,否則終將會迷失,島島相怨,人人相恨,孩童相鬥……”他瞥了她一眼,有點膽怯,但眼神依然澄澈敏銳。“厄瑞亞拜之環已重返黑弗諾塔,”他說道:“我知道是誰將它帶去……那是個徵象,必定是。那徵象代表將來臨的新紀元!可是我們沒有付諸行動。我們沒有王,我們沒有中心。我們必須找到我們的心、我們的力量。或許大法師終將會採取行動。”他又信心滿滿道,“畢竟他是弓忒出身的。”

  但大法師的行跡,或黑弗諾王位繼承人,依舊杳然無蹤,而一切繼續頹壞。

  因此,葛哈帶著恐懼及堅沉的憤怒,看著前方四個男人兩兩左右分開,迫使她和孩子從他們中間穿過。

  她們繼續前行,瑟魯緊貼在她身後,頭壓得低低的,卻沒有牽她的手。

  其中一個長得頗為壯碩、粗黑長須覆唇的男人,咧開嘴輕笑,準備說話。“喂!”他說。但葛哈同時出言,更大聲說道:“走開!”她把赤楊杖如巫杖般高舉,“我與歐吉安有事相談!”她大踏步穿過他們,瑟魯小跑步跟在她旁邊。那些人挺立不動,把虛張聲勢誤以為巫術。歐吉安的名字或許依然有其力量,抑或是葛哈自身,也可能是孩子內在的力量。因為在她們走過後,一人說道:“你看到沒?”然後往地上一啐,做個避邪手勢。

  “女巫跟她的怪物小鬼,”另一人說道:“讓她們走吧!”

  其餘人懶懶地離開時,一個戴著皮帽、身著背心的男人,直定定望了一會兒,神情既蒼白又震驚。但正當他仿若將轉身跟隨那女人及孩子時,嘴上有長須的人對他喊道:“悍提,走啦。”他依言照做。

  一過轉角,離開他們的視線,葛哈便抱起瑟魯,急急前行,直到她不得不放下她,喘息不已。孩子既未發問,也不拖延。一旦葛哈可以再度上路,孩子便用盡全力快步向前走,握著她的手。

  “你紅紅的,”她說:“像火一樣。”

  她很少說話,也不清晰,因為她的聲音十分嘶啞,但葛哈懂。

  “因為我生氣。”葛哈說著,彷佛一邊發笑。“我生氣時,就會變紅。就像你們這紅人族,西方的蠻人……你看,前面有個小鎮,一定是橡木泉。那是這條路上唯一的村莊。我們在那兒停歇一下,也許可以買到一些牛奶。然後,如果還撐得住,如果你覺得你可以走到隼鷹巢,希望我們日落時就可以抵達。”

  孩子點點頭。她打開裝著葡萄乾與核桃的小袋子,吃了幾顆。她們繼續疲累地走著。

  兩人穿過村莊,抵達歐吉安在崖頂的房子時,太陽早已落下。初星閃耀在西方海面高高升起的厚雲堆上。海風吹拂,矮草低垂。一隻山羊在低矮房屋後的草坪上咩咩叫著。唯一的窗戶亮著微暗黃光。

  葛哈將她與瑟魯的木杖靠著門邊的牆直立,握住孩子的手,敲敲門。

  沒有回應。

  她推開門。壁爐的火早已熄滅,只剩灰燼,但桌上一盞油燈發出芥子般的細弱光芒。從遠處角落地上的床墊,歐吉安說道:“進來吧,恬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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