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彼岸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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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前有些術士會幫水手對風施咒,並為他們的船貨添注好運術。他們全都改行了嗎?” 商婦突然對侯鷹講的話大為光火:“你一定要找術士的話,倒還剩一個,一個擁有去他的巫杖的出色巫師——看見那邊那個人嗎?他自己說,他曾經與埃格船長一同出海,負責為埃格造風、為他尋找大船。但那根本是瞎說。所以埃格船長最後才會付他公平的回報:把他的右手砍掉。所以現在他就坐在那兒。瞧他,滿嘴迷幻草,但肚子裡全是空氣。空氣和謊言!空氣和瞎編!你要找的魔術全在那邊,山羊船長!” “噢,噢,太太,”侯鷹依舊溫和淡然道:“我只是問問而已。” 她一個轉身,肥碩的背部向外,頭飾上的旋轉鏡面亮點,讓人一陣眩目。侯鷹緩步離開,亞刃跟在他旁邊。 他故意緩步徐行,以便慢慢靠近商婦所指的那個人。他背靠牆坐著,呆滯凝視的眼睛沒看見什麼。留鬍子的黑臉孔,看得出以前相當俊秀。那只起皺的右腕殘肢橫在地面鋪石上,讓燠熱明亮的陽光照著。 他們後頭的攤子起了點騷動,但亞刃發覺自己很難不盯著那個男人看,而油然興起一股嫌惡的困惑。“他真的是巫師嗎?”他很低聲問道。 “他可能是那個叫做賀爾的,當過海盜埃格的天候師。他們是一幫名氣響亮的竊賊。啊,亞刃,快閃開!”一名男子由攤子中間全速跑出來,差點與他們兩人撞個滿懷。另一人從旁邊快步半跑經過,一邊吃力捧著一個可折迭的平盤,盤內裝著線、繩、花邊等等。有個攤子嘩啦一聲潰倒,遮陽篷在這麼拉扯之餘,翻面倒下。群眾在市場推來擠去,雜遝的人聲喊叫不已。那個頭戴鏡飾的商婦聲音最高、最突出,亞刃瞥見她舉著一根柱子或棍棒,像個身陷重圍的劍士,正大刀闊斧驅趕群眾。這到底是一場爭吵擴大成的暴動,或是一幫竊賊設計的襲擊,誰也搞不清楚。只見群眾一個個懷抱貨品,可能是掠奪來的,也可能是保護著以防掠奪。廣場混亂中,有刀戰、拳鬥、毆架。 “走那邊。”亞刃手指最近的一條側街,從那裡可以走出廣場,看這情況,馬上離開最好。他正準備要走時,被同伴拉住手臂。亞刃回頭,看見那個叫賀爾的男子正拼命要站起來。等他站直,身子搖晃一會兒,沒稍微看看四周,便逕自循著廣場邊緣走去。他那只獨臂始終貼著房屋圍牆,好像做為指引或支撐。“看住他。”雀鷹說著,兩人開始跟蹤。沒有人來攔他們或攔這個被跟蹤的男子。 不出一分鐘,他們就走出市集廣場,然後是狹窄曲繞的下坡街道,很安靜。頭頂上,街道兩旁住屋的閣樓幾乎交會,遮蔽了日光;腳底下,鋪石路因堆積污水和垃圾而濕滑。賀爾雖然有如盲人扶牆而行,但步調不慢。他們跟在後頭,必須亦步亦趨,才免得在岔路跟丟。亞刃內心突然起了一陣追蹤的刺激感,全身知覺都處於精警狀態,宛如以前在英拉德的森林獵捕雄鹿。他清楚看見擦身而過的每張臉孔,呼吸著這城鎮混合了垃圾、焚香、腐肉、花香的親切穢氣.他們跟蹤穿越一條寬闊擁擠的街道時,他聽見鼓擊聲,並瞧見一排赤身露體的男女經過,他們的手腕和腰都被串鏈,蓬亂的頭髮遮頭蓋臉。但只驚鴻一瞥,就不見了這整排男女的蹤影,因為當時他們正在賀爾的後面,巧妙閃躲著走下一段階梯,步入一處較窄的廣場,廣場只有幾個女人在噴水池邊閒聊。 雀鷹在這裡追上賀爾,伸手搭在他肩上。賀爾彷佛燙著般驚得縮身後退,一直退到一扇大門的陰影中。他站在那裡發抖,睜著被捕獵的獵物般視而不見的兩眼呆望他們。 “你叫賀爾嗎?”雀鷹問道。他問話的聲音是用他本人的聲音,嚴冷但音調溫和。男子沒回答,好像沒回神、或是沒聽見。“我要向你打聽一點事,”雀鷹說道,對方仍然沒回復。“我會付錢。” 慢吞吞才反應:“象牙或黃金?” “黃金。” “多少?” “法術有多少價值,巫師最清楚。” 賀爾的面孔瑟縮一下,而且神色一轉,變得精神起來。但那轉變快得好像火焰晃動片刻,馬上又回復陰霾的木然表情。“法術全部不見了,”他說:“都不見了。”一陣咳嗽使他彎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杆,精神已相當不濟,單顧著發抖,好像忘了剛才在說什麼。 亞刃再次出神觀看他。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門兩側兩尊雕像的中間。那兩尊雕像的頸子傾斜頂住建築的山形牆,肌肉虯結的身軀只有一部分突出牆壁,看來彷佛一直想從岩石掙扎出來,進入有生命的人間,但中途失敗了。它們所守護的這扇門,絞鏈已經腐朽;這棟原為宮殿的房子,人去樓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鬱臉孔被削去一些,長了苔蘚。那名男子站在這兩尊壯碩的雕像中間,萎頓而脆弱,兩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鷹舉起那只殘廢的手,低聲乞討:“施捨一點給可憐的殘廢人吧,大爺……” 法師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慚愧;亞刃感覺自己霎時見到法師喬裝背後的真實面孔。法師再度將手搭在賀爾肩頭,輕輕說了幾個字,是亞刃聽不懂的巫師語言。 但賀爾懂。他單手緊抓雀鷹,口吃道:“你還能講……講……跟我來,來……” 法師瞥一眼亞刃,點點頭。 他們走下陡斜的街道,進入霍特鎮三座山丘之間的谷地。一路經過的下坡街道愈來愈窄、暗、靜。懸翹的屋簷使天空縮小成一條灰色帶,兩旁的住屋都陰冷潮濕。穀底有條溪河,臭得好像未加蓋的陰溝。在幾座拱橋之間,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間屋子,賀爾轉身進入陰暗的大門,有如一支蠟燭突然吹熄般消失不見。他們跟著入內。 沒有燃燈照明的階梯,他們踩上去不但發出吱嘎聲,還會搖晃。到了梯頂,由於賀爾推開一扇門,他們才看清置身之處:一個空房間,角落有草褥,房內有一扇沒上漆的素面板窗,射進些許朦朧光線。 賀爾轉身面向雀鷹,再度抓緊雀鷹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動,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說:“龍……龍……” 雀鷹以安定的眼神看著賀爾,沒說話。 “我不能施法了。”賀爾說著,放開雀鷹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師在他身邊跪下,輕輕用太古語對他說話。亞刃站在關著的門邊,一手放在刀柄上。迷蒙的光線、積塵的房裡,兩個跪著的形體,法師使用龍語小聲說話的奇異聲音,這種種宛若夢境,與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時間一無關連。 賀爾緩緩起身,單手拍拍膝蓋灰塵,把殘肢移到背後,看看四周,看看亞刃:現在,他總算“視而可見”了。不久,他轉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亞刃依舊站著,保持警戒;但雀鷹由於童年家境也是這麼四壁蕭然,泰然自若地直接迭腿坐在一無鋪墊的地上,說:“告訴我,你怎麼喪失你的技藝,怎麼遺忘技藝所使用的語言。” 賀爾良久沒回話。只不停用斷肢拼命打大腿,最後才突然把心裡的話逼出來:“他們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織構法術。他們砍了我的手,血流出來,流幹了。” “但那是你喪失力量以後的事,賀爾,不然他們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風、浪、與人的力量。藉由叫出它們的名字,你可以使它們服從你。” “沒錯。我記得自己曾活著,”男子啞著嗓子輕道:“而且我也會那些語言,那些名字……” “你現在死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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