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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不,活著,活著。我曾經是一條龍……我沒死。只是偶爾睡著了。每個人都曉得,睡眠與死亡相似。每個人都曉得,亡者步行於夢中,他們活生生地來找你,對你說話。他們脫離死域,進入夢境。有條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夠遠,還有路可以回來,沒問題。只要知道去哪裡找,就找得到——要是你願意付代價。”

  “付什麼代價?”雀鷹的聲音飄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葉影子。

  “生命呀!還會有什麼代價。除了用生命,你還能用什麼去買生命?”賀爾坐在草褥上前後搖晃,露出狡猾詭詐的目光。“你瞧,”他說:“他們可以砍去我的手,他們可以砍去我的頭。無所謂,我能找到回來的路,我曉得到哪裡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裡。”

  “你是指——巫師?”

  “對。”賀爾遲疑道,樣子好像曾嘗試幾次,卻沒辦法說出“巫師”兩字。“有力量的男人,”他重複道:“而且他們必須——他們必須放棄力量,做為代價。”

  說完,他變得不高興起來,彷佛“代價”兩個字終於引發某些聯想,也才使他明白,他這麼做只是在提供資訊,而不是交易。所以,他們再也無法從賀爾那裡獲得更多訊息。雀鷹認為“回來的路”特具意義,便暗示著、結巴著想多套點東西出來,賀爾卻不肯再說什麼。不久,法師放棄,站了起來。“唉,只得一半答案,還不如都沒有。”他說:“但是,錢仍照付。”說著,他丟了一錠金子到賀爾面前的褥子上,動作如魔法師般靈巧。

  賀爾把金子撿起來,望望金子、望望雀鷹、還有亞刃,甩甩頭。“等等。”他咕嚕道。然而情勢這麼一變,害他頓失掌控,只得狼狽苦思原本想講的話。“今天夜裡,”他終於說:“等等……今天夜裡。我有迷幻草。”

  “我不需要迷幻草。”

  “為了帶你……為了帶你看路。今天夜裡,我帶你去,我會帶你去看。你能去那裡,因為你……你是……”他苦思那個字,雀鷹替他說:“我是巫師。”

  “對了!所以我們……能……我們能去那裡。去那條路。等我做夢的時候,在夢中,懂嗎?我會帶你,你跟我去,去……去那條路。”

  雀鷹在這間陰暗的房內立定深思。“或許吧,”他好久才說:“如果要來,我們天黑以前就會來。”說完,他轉身面向亞刃,亞刃馬上打開房門,急於離開。

  相較于賀爾的房間,那條陰暗潮濕的街道好像花園般明亮。他們抄捷徑,往城鎮上方走。捷徑是一道陡梯,夾在長著藤蔓的住屋牆壁間。亞刃爬得氣喘如牛——“呼!您打算再回去那裡嗎?”

  “噯,我會去的。要是不能從一個比較不冒險的來源獲得相同資訊,我就要去。但,到時候他可能會設埋伏。”

  “您不是有做點防衛,防備竊賊之類的傷害嗎?”

  “防衛?”雀鷹說:“你指什麼?是不是你認為,我隨時用法術包裹著,像老婆婆怕風濕那樣嗎?我根本沒有時間那樣做。我隱藏面孔,以便掩飾我們的查訪,這就行了。我們可以互相為對方留神提防。但事實上,這趟旅程絕沒辦法避免危險。”

  “那當然,”亞刃僵僵說著,因拉不下臉而暗中生怒。“我才沒那樣期望。”

  “那就好。”法師說道,雖無轉圜餘地,但態度和悅,倒也平息了亞刃的怒火。老實說,亞刃為自己的怒意感到震驚,他從沒想過這樣子對大法師說話。不過,這個人既是大法師、也不是大法師,他是侯鷹,長了獅子鼻、方頰亂須,聲音忽兒像這個人、忽兒像那個人,變來變去,是個不可靠的陌生人。

  “那男人剛才對你說的事,你聽起來有意義嗎?”亞刃問道,因為他不希望重回那個在臭溪上方的陰暗房間。“什麼……活呀、死呀,回來時被砍了頭等等的。”

  “我不曉得那些話有沒有意義,我當時只是想跟一個喪失力量的巫師談一談。他說他沒有喪失力量,而是把力量交了出去——做為交換。交換什麼呢?他說,用生命交換生命,用力量交換力量。不,我不懂他的話,但值得聽一聽。”

  雀鷹沉著推斷的理性,讓亞刃益感慚愧。他覺得自己像小孩一樣使性子,像小孩一樣雀躁不安。自從碰到賀爾之後,他就感覺恍惚出神,但現在,那股出神感中斷了,變得十分嫌惡,好像吃了什麼髒東西。他於是決定,除非等到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否則不再說話。但決定後的下一刻,老舊平滑的階梯害他沒踩好步伐,溜了一下,趕緊靠兩手抓住旁邊岩石才穩住自己。“噢,詛咒這個齷齪的城鎮!”他氣得大叫。法師淡然答道:“大概沒必要吧。”

  霍特鎮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連空氣本身都不對勁,糟到這種地步,恐怕會讓人以為它真的受了詛咒。問題是,它的不對勁並非“存在”什麼質感,而是“缺乏”什麼質感所致——因為所有質感都日益薄弱,變成有如一種疾病,即使到訪未幾的旅客,也受感染。連午後太陽也沉重燠熱得讓人不舒服,一點也不像三月天。各廣場和街道熙來攘往,一派生意興隆的樣子,但論秩序和繁榮,則一點也談不上。商品質地差,價格高,竊賊充斥、幫派出沒,對小販和往來買客都不安全。街上少見婦人,若有,也都結伴而行。這是個沒有法治的城鎮。亞刃與雀鷹同鎮民交談幾回下來,已知霍特鎮沒有議會、鎮長或領主。以前治理該鎮的人,有的已作古,有的退隱,有的遭暗殺;現在是不同的首領在不同的地區畫地稱王,港口則由港口衛兵一手管理,中飽私囊;諸多現象不一而足。總之,鎮上沒有中心,鎮民往來奔忙,似乎毫無目的。工人好像普遍缺乏工作意願;強盜搶劫,因為他們只知這種生存方式。大港市特有的喧嚷與明燦,霍特鎮都具備,但只流於表面;城鎮邊緣有一大堆嚼食迷幻草的人,呆滯不動。這樣的表面底下,一切都好像不真實,包括臉孔、聲音、氣味都一樣。那個漫長炎熱的下午,雀鷹與亞刃沿街漫步,偶爾與人交談,一直覺得景物漸漸退隱——包括條紋遮陽篷、骯髒的圓石街道、塗顏色的牆壁。所有鮮活的存在,行將消逝,僅餘空泛沉寂的夢幻城市留置於氤氳迷蒙的陽光之中。

  接近傍晚時,他們走到城鎮最高處略事休息,才稍微打破那種罹病似的白日夢之感。“這不是個招好運的城鎮。”好幾個時辰以前,雀鷹就這麼表示,在這個城裡漫無目的步行數小時、與陌生人隨意交談下來,他已顯得疲乏而寡情。他的喬裝易容稍微敗露了:海上商人的方臉上,已可見到幾分本有的嚴峻與黝黑。亞刃一直還無法卸載早上的興奮躁動之感。他們坐在山頂粗草鋪地的潘第可樹林蔭下,那些樹有深綠色葉子和紅色花苞,有的已綻放花朵。他們坐在那高處,所見的城鎮只是無數屋頂櫛比鱗次沿山坡層層降至海灣。開展雙臂的海灣在春天霧靄中呈藍灰色,上接天際,兩相交融,無間無際。他們坐觀那片無盡的藍,亞刃心門大敞,迎會並讚美這世界,感覺心清智澄。

  他們在附近一條小溪喝水,小溪源頭在山後頭某大戶人家的花園裡,溪水清澈地流越土褐色的岩石。亞刃不但大口喝水,還把整個頭浸入涼水中,起身時,不由得誇張地朗誦《莫瑞德行誼》中的詞句:

  虛裡絲之泉,銀色水琴弦,深讚美兮;

  溪水止我渴,吾名永祝頌,恒久遠兮。

  雀鷹笑他,亞刃也跟著笑,並學小狗用力甩頭,燦亮的水珠在最後一抹金色暮光中四散飛濺。

  他們得離開樹林,再度下坡走回街道。在一個賣油膩魚餅的攤子吃了晚餐之後,已是夜色籠罩。狹窄街道暗得特別快。“孩子,我們差不多該走了。”雀鷹說。亞刃應道:“回船上?”但他知道雀鷹不是指回船,而是要去那間位在溪河之上,一無陳設、骯髒煩人的小屋。

  賀爾正在門口等他們。

  他點燃油燈,好讓他們看見階梯。他掌燈時,油燈微細的火焰一直抖動,牆壁投射出巨大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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