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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辯亡論上


  ※陸士衡

  昔漢氏失禦,奸臣竊命。
  禍基京畿,毒遍宇內,皇綱弛紊,王室遂卑。
  於是群雄蜂駭,義兵四合。
  吳武烈皇帝慷慨下國,電發荊南。
  權略紛紜,忠勇伯世。
  威棱則夷羿震盪,兵交則醜虜授馘。
  遂掃清宗祊,蒸禋皇祖。
  于時雲興之將帶州,飆起之師跨邑;哮闞之群風驅,熊羆之眾霧集。
  雖兵以義合,同盟戮力,然皆苞藏禍心,阻兵怙亂。
  或師無謀律,喪威稔寇。
  忠規武節,未有如此其著者也。
  武烈既沒,長沙桓王逸才命世,弱冠秀髮。
  招攬遺老,與之述業。神兵東驅,奮寡犯眾。
  攻無堅城之將,戰無交鋒之虜。誅叛柔服,而江外厎定。
  飾法脩師,則威德翕赫。
  賓禮名賢,而張昭為之雄;交禦豪俊,而周瑜為之傑。
  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雅達而聰哲。故同方者以類附,等契者以氣集,而江東蓋多士矣。
  將北伐諸華,誅鉏干紀。
  旋皇輿於夷庚,反帝座乎紫闥。
  挾天子以令諸侯,清天步而歸舊物。
  戎車既次,群凶側目,大業未就,中世而殞。
  用集我大皇帝以奇從襲於逸軌,叡心因於令圖。從政諮於故實,播憲稽乎遺風。
  而加之以篤固,申之以節儉,疇諮俊茂,好謀善斷。
  束帛旅於丘園,旌命交於途巷。
  故豪彥尋聲而響臻,志士希光而景騖。異人輻湊,猛士如林。
  於是張昭為師傅,周瑜、陸公、魯肅、呂蒙、之儔,入為腹心,出作股肱。
  甘甯、淩統、程普、賀齊、朱桓、朱然之徒奮其威。
  韓當、潘璋、黃蓋、蔣欽周泰之屬,宣其力。
  風雅則諸葛瑾、張承、步騭,以名聲光國。
  政事則顧雍、潘濬、呂范、呂岱,以器任幹職。
  奇偉則虞翻、陸績、張溫、張惇,以諷議舉正。
  奉使則趙諮、沈珩,以敏達延譽。
  術數則吳范、趙達,以禨祥協德。
  董襲、陳武,殺身以衛主,駱統、劉基,彊諫以補過。
  謀無遺諝,舉不失策。
  故遂割據山川,跨制荊吳,而與天下爭衡矣。
  魏氏嘗藉戰勝之威,率百萬之師,浮鄧塞之舟,下漢陰之眾。
  羽楫萬計,龍躍順流,銳騎千旅,虎步原隰,喟然有吞江滸之志,一宇宙之氣。
  而周瑜驅我偏師,黜之赤壁,喪旗亂轍,僅而獲免,收跡遠遁。
  漢王亦憑帝王之號,帥巴、漢之民,乘危騁變,結壘千里,志報關羽之敗,圖收湘西之地。而陸公亦挫之西陵,覆師敗績,困而後濟,絕命永安。
  續以濡須之冠,臨川摧銳,蓬籠之戰,孑輪不反。
  由是二邦之將,喪氣挫鋒,勢衄財匱,而吳莞然坐乘其斃。
  故魏人請好,漢氏乞盟,遂躋天號,鼎跱而立。
  西屠庸、益之郊,北裂淮、漢之涘,東包百越之地,南括群蠻之表。
  於是講八代之禮,蒐三王之樂。
  告類上帝,拱揖群後,虎臣毅卒,循江而守,長棘勁鎩,望飆而奮。
  庶尹盡規於上,四民展業於下。
  化協殊裔,風衍遐圻。
  乃俾一介行人,撫巡外域。
  巨象逸駿,擾於外閑;明珠瑋寶,耀於內府。
  珍瑰重跡而至,奇玩應響而赴。
  輶軒騁於南荒,沖輣息於朔野。
  齊民免干戈之患,戎馬無晨服之虞,而帝業固矣。
  大皇既歿,幼主蒞朝,奸回肆虐,景皇聿興,虔修遺憲,政無大闕,守文之良主也。
  降及歸命之初,典刑未滅,故老猶存。
  大司馬陸公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陸凱以謇諤盡規。
  而施績、範慎以威重顯,丁奉、離斐以武毅稱,孟宗、丁固之徒為公卿,樓玄、賀劭之屬掌機事,元首雖病,股肱猶存。
  爰及末葉,群公既喪,然後黔首有瓦解之志,皇家有土崩之釁。
  曆命應化而微,王師躡運而發。
  卒散於陣,民奔於邑;城池無藩籬之固,山川無溝阜之勢。
  非有工輸雲梯之械,智伯灌激之害。
  楚子築室之圍,燕人濟西之隊。
  軍未浹辰,而社稷夷矣。
  雖忠臣孤憤,烈士死節,將奚救哉?
  夫曹劉之將,非一世所選;向時之師,無曩日之眾。
  戰守之道,抑有前符。
  險阻之利,俄然未改。而成敗貿理,古今詭趣。何哉?
  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異也。
  昔三方之王也,魏人據中夏,漢氏有岷益,吳制荊楊而奄交廣。
  曹氏雖功濟諸華,虐亦深矣,其民怨矣。
  劉公因險以飾智,功已薄矣,其俗陋矣。
  夫吳,桓王基之以武,太祖成之以德,聰明叡達,懿度弘遠矣。
  其求賢如不及,恤民如稚子。
  接士盡盛德之容,親仁整丹府之愛。拔呂蒙於戎行,識潘濬於系虜。
  推誠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權之我逼。執鞭鞠躬,以重陸公之威;悉委武衛,以濟周瑜之師。
  卑宮菲食,以豐功臣之賞;披懷虛己,以納謨士之算。
  故魯肅一面而自讬,士燮蒙險而致命。
  高張公之德,而省游田之娛;賢諸葛之言,而割情欲之歡。
  感陸公之規,而除刑法之煩;奇劉基之議,而作三爵之誓。
  屏氣跼蹐,以伺子明之疾;分滋損甘,以育淩統之孤。
  登壇慷慨,歸魯子之功;削投惡言,信子瑜之節。
  是以忠臣競盡其謨,志士咸得肆力。
  洪規遠略,固不厭夫區區者也。
  故百官苟合,庶務未遑。
  初都建業,群臣請備禮秩,天子辭而不許,曰:天下其謂朕何?宮室輿服,蓋慊如也。
  爰及中葉,天人之分既定,百度之缺粗脩。
  雖醲化懿綱,未齒乎上代。
  抑其體國經邦之具,亦足以為政矣。
  地方幾萬里,帶甲將百萬,其野沃,其兵練,其器利,其財豐。東負滄海,西阻險塞,長江制其區宇,峻山帶其封域。國家之利,未巨有引於茲者矣。借使中才守之以道,善人禦之有術。
  敦率遺典,勤民謹政,循定策,守常險,則可以長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也。
  或曰:吳蜀唇齒之國,蜀滅則吳亡,理則然矣。夫蜀蓋藩援之與國,而非吳人之存亡也。
  何則?其郊境之接,重山積險,陸無長轂之徑;川阨流迅,水有驚波之艱。雖有銳師百萬,啟行不過千夫。
  舳艫千里,前驅不過百艦。
  故劉氏之伐,陸公喻之長蛇,其勢然也。
  昔蜀之初亡,朝臣異謀,或欲積石以險其流,或欲機械以禦其變。
  天子總群議而諮之大司馬陸公,公以四瀆天地之所以節宣其氣,固無可遏之理,而機械則彼我之所共,彼若棄長技以就所屈,即荊楊而爭舟楫之用,是天贊我也。
  將謹守峽口,以待禽耳。逮步闡之亂,憑寶城以延強寇,重資幣以誘群蠻。
  于時大邦之眾,雲翔電發。
  懸旍江介,築壘遵渚,襟帶要害,以止吳人之西。而巴漢舟師,沿江東下。陸公以偏師三萬,北據東阬。
  深溝高壘,案甲養威,反虜踠跡待戮,而不敢北窺生路,彊寇敗績宵遁,喪師太半。分命銳師五千,西禦水軍,東西同捷,獻俘萬計。
  信哉,賢人之謀,豈欺我哉!
  自是烽燧罕警,封域寡虞。
  陸公歿而潛謀兆,吳釁深而六師駭。
  夫太康之役,眾未盛乎曩日之師;廣州之亂,禍有愈乎向時之難?
  而邦家顛覆,宗廟為墟。嗚呼!人之雲亡,邦國殄瘁,不其然與?
  《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
  《玄》曰:亂不極則治不形。
  言帝王之因,天時也。古人有言曰:天時不如地利。
  《易》曰:王侯設險,以守其國。言為國之恃險也。
  又曰:地利不如人和,在德不在險。言守險之由人也。
  吳之興也,參而由焉,《孫卿》所謂合其參者也。
  及其亡也,恃險而已,又《孫卿》所謂舍其參者也。
  夫四州之萌,非無眾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險,易守也。勁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功不興而禍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是故先王達經國之長規,審存亡之至數,謙已以安百姓,敦惠以致人和,寬沖以誘俊乂之謀,慈和以結士民之愛。是以其安也,則黎元與之同慶;及其危也,則兆庶與之共患。安與眾同慶,則其危不可得也;危與下共患,則其難不足恤也。夫然,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麥秀》無悲殷之思,《黍離》無湣周之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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