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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想到她,不管何地,我便覺得痛苦來得格外深切,格外難受。她仍然天天來看我,而每一次,我也都要求她別再來了,氣得她傷心地哭著離開我。她一走,我又要情不能自禁地自問:這應該嗎?人家是誠心誠意啊。人家並沒有因此就鄙棄了你,你幹嗎要自己先鄙棄自己呢?

  立即,我的另一個自己就露出痛恨的面目來譴責我了:哼,接受了人家的後果是怎樣?你還不曉得嗎?還要再反復嗎?你怎麼樣再去跟那些人——她的家人、朋友、同事——接觸?而且最重要的是將來。你想,你的將來會是怎樣的?你是個廢人啦,你忍心讓你所愛的人跟住你這個廢人嗎?你已一無所有,連生存的權利——就說生存的力量吧——都失去了,還有愛人和被人愛的權利嗎?你所有的,就只有一條卑污猥瑣的生命,那有什麼用……於是,那堵厚牆就成了有生命的物體,朝我猛撞過來。

  特別是有一天,瑞華先生來看我後的事,更使我肝腸寸斷。

  那天午飯後不久,她們忽然出現在門口。當我發現到她們時,我的氣息都窒塞了。怎麼辦?唉唉……你們不該來的,為什麼要來呢?我真願意大地忽然裂開,把我吞沒下去。或者像空襲那天,一陣一暈眩襲來,讓我失神倒下去多好。

  瑞華先生滿臉浮著笑,嚷著什麼,筆直地走向我。她沒有在適當的距離處停步,卻走到我的身邊直到那女人特有的體香撲上我的整個面孔。

  我倒吃了一驚,忙後退了兩三步。

  「啊,你好了很多了,血色很不錯了呢。」

  我更吃驚了,我覺察到我滿臉通紅了。她竟然知道必須挨近我,大聲地說話。她知道一切了,一種無比的羞辱感沖向我,使我幾乎站不穩。是她!一定是她告訴了瑞華,所以她才會沒有一塊來,否則瑞華何以會知道呢?跟我約好的,為什麼不能守信啊。對啦!這就是女人,女人永遠守不住秘密的!女人是禍水,長舌,多嘴……

  「好多天都沒來看你了,真對不住,這是因為近來很忙,你曉得的,學期要結束了,事情特別多。不過現在好了,八月一日就可以放暑假了。你還在吃藥嗎?」

  我無言地搖搖頭。

  「這學期給拉長了半個月,真糟,是因為空襲,常常不能上課,所以多上了半個月課。可是暑假還有很多事呢。青年訓練啦,勤勞奉仕啦。你一定好了吧,我真高興啊。」

  我知道應該感謝她的關切,可是面孔上怎麼也裝不出感激的表情,我只是傻楞楞地站著。不但如此,但還微微覺得自己的面孔繃緊著。這使我很著急,可是我也拿自己沒辦法。

  「我們沒有打擾了你吧?你是不是有事?」

  「我剛想出去。」

  「啊,那真不巧,很對不起了。那我們走吧。」

  我還知道在這當口必須客氣一下,婉留她們,可是我竟成了一塊石頭,怎麼也說不出應該說的話。

  「不過……」瑞華先生倒好像沒有馬上走的意思,又說:「我想提醒你一句,不曉得可不可以說?」

  我忙亂地思索著她這話的含義。究竟她要說什麼呢?為什麼說是提醒呢?也不曉得是哪一個我,仍舊頑強地迫使我緘口不語。

  「不管你願不願意聽,我都要說的。你想到過嗎?別讓素月桑難過了。她是個好女孩,我從她這麼小時就知道她,她一年級時還是我教的學生呢,所以我敢這麼肯定地說……」

  「……」

  「陸桑,你懂吧?別讓她太難過,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我幾乎想說她是沒有缺點的,不管從外表或內心來說。這些天來,她天天都偷哭。她不肯說為什麼,可是我猜出來了,一定是你教她難過的,不是嗎?」

  「我不知道。」

  「你們男人啊,我知道都是冷酷的,可是我想你一定是例外。你要安慰她,別再使她難過才好。」

  「我怕……我沒有辦法。」

  「什麼話!素月告訴過我你以前的故事,你一定是個深情的人,會懂我的意思的。希望你冷靜地想想看。」

  忽然我發現到,瑞華先生之所以知道一切,一定是她說的,而她之所以說這樣的話,一定也是她授意的。瑞華先生就是為了這才來看我的。素月這不是太卑鄙了些嗎?我再也不能保持赤子般純潔的心情了,我是給人性中的最可鄙可恥的一面——自私——整個地蒙蔽住了,它使我變得如此偏狹,如此小器,如此短視,如此齷齪,而竟毫不自覺。我幾乎要憤怒起來了——不,我內心裡已開始在噴火了,只不過是一種自尊心在控制著它,沒使它發作而已。

  「陸桑,別辜負了她的一片真情。真情,就乾脆說是愛吧,它是應該得到更珍視的。我看得多,聽得也不少了,你要聽一次大姊的話,好好對待她,好嗎?」

  稍停,她又加了一句:「好了,那麼打擾了你,要珍重啊。」

  她們走了,留下一個失神的我。我頹然倒在自己的鋪位上。我變得可恥地冷酷,想法也就往牛角尖裡鑽了。瑞華對我的耳朵沒有問一句,甚至說話中也沒問一句聽得到嗎?這不是意味著她是有意避免刺激我才這樣的嗎?她也沒有說出一句同情的話,連安慰話也沒有,是會好起來的,這一類話也沒有。廉價的同情固然使我難受,而這種完全相反的作風,卻更使我感到不可形容的屈辱。

  都是因為她,是的,一定是她告訴她,並且要她來向我說了那樣的話。我幾時使她難過?如果有,那也無非是為了她好,她才應該感謝我的。可是她倒差人來向我說教了。我越想越氣,幾乎不能自持了。

  不知經過了多久,我發現到門口有人影晃動。很快地,那人就出現在我的視界裡了。

  是素月。在這一剎那間,我的全身都冰凍了。

  她湊過來。

  「是不是好一點了?」

  我閉上了眼。

  「你血色真好哇。」

  那是因為我生氣的緣故,我私下說。

  「啊,真熱,你熱不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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