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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我由衷地感謝她的深情,可是我怎麼也沒法壓抑內心的羞慚與自卑。我有個預感,我的耳朵是不會恢復了,它受到那麼嚴重的損害,那是不同尋常的,特別是在有過一次經驗的我,更是不能自禁地把兩次情形比較,越想越害怕。對她的真情,我毫不懷疑,也就因此,我的羞愧才來得更深切,於是在公園裡,我聽從內心的莫名所自的命令,在物色適當的樹枝了。

  但是,我的絕望沒有比這天傍晚回到營舍時,聽了素月的話後更深刻了。她告訴我那個醫生的話,那種耳病沒有藥可醫治,只有等待自然恢復,如果不能自然恢復就無能為力了。在那宣告後的一剎那間,一切對我都成空虛的了。我沒有了思想,也不再有我的世界觀,宗教與哲學,文學與音樂,都顯得空洞而不著邊際了。甚至愛情都變得黯然無光。儘管我自知愛情對我成了空前的需要,成了無比的餓渴。然而,我僅餘的勇氣,只能讓我拒它於千里之外而已。

  於是,我面臨一大群夥伴們的歸來。我不能再逃避了,也不能再掩飾了,我以無比的羞愧之心,向廣谷和林文章告訴了我的秘密。這項不成其為秘密的秘密,很快地傳遍了整個小隊。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無數的廉價的同情,甚至似乎還摻雜著類乎揶揄的神情。

  吳振台來試我。

  「聽得見嗎?」

  「這樣聽得見嗎?」

  我以無限屈辱的心情,接受他的試驗。我明顯地看出,我的失聰在他只是好玩的,奇異的,或者不可思議的。這野郎!我真想揍他一頓。

  我忍著不敢哭。我靜聽著那不知所自來的命令,它要我逃開,逃得遠遠地,逃到沒有人的深山。

  三天,這三天在我是多麼痛苦啊!素月每天午飯後都來找我,她是唯一為我哭的人。她哭著安慰我,要我不要失去希望。我幾曾料到,當我們的心和心剛有了默契時,我會遭到這樣的厄運。也許……反過來一想,也許我該感謝上蒼的安排,如果我與她不是剛開始有這種進一步的默契,我的羞愧或許會更深,痛苦也必定來得更切,自然要請她疏遠我,不來看我,也就更難於啟口了。

  每一次她來看我時,我都請求她不要再來了。

  「我不能因為你這樣就丟下你不管。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嗎?」

  「你為什麼老是說這話?難道你不曉得我的心?你一定不會知道,我比你更痛苦更難過。如果耳朵能夠交換,我多麼願意挖出一隻來換你的……」

  「你不是發覺到我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嗎?不然你為什麼要我不再來看你了?如果真能換耳朵多好,我的身子裡頭有部份是你的,你的身子裡頭也有一部份是我的。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分離了……」

  天曉得我是多麼渴望她來看我、陪我,天曉得我請求她不再來看我時心裡淌了多少血。噢!此刻,我真不願再想出她的這一類話了,否則我的心會橫不起來。我害怕我會在她的摯愛之下屈服。那是不能夠的,她的朋友、同事,特別是父母和家人,我都再也不敢見了。是的,我只有離開所有的人們,離開她,獨個兒到深山去。於是,為了逃避她,看看她放學的時間快到了,我便溜出來。

  現在,我撞到厚牆般地碰到那個不祥的字眼了。我能嗎?一了百了,多乾脆。我可以看到前面一個黑黝黝的無底洞。我會掉進去,永劫不復。還是現在吧……我又在仰望枝葉了。

  然而,我發覺到我還不能夠。至少得等到停止服藥後再看一段時期。我還有一絲希望。我不願認為那是奇跡,可是自然恢復不是可能的嗎?

  我知道,為了走那一條絕路,我畢竟是個太軟弱的人啊!

  §第二十一章

  在本書的開頭幾章裡,我分析過自己的思想形態。讀者們當已知道我的本性是傾向於厭世的、傷感的。我在青師就讀時,常常一有空便帶著一本書到校舍附近的墓地彷徨。在因開墾而掘出的白骨堆旁,正適合我沒入于叔本華的厭世哲學。不少次,書看倦了,便在那兒睡午覺。那時,我以為自己已懂得了死,認為死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所謂「出生入死」,在我的感受裡是平平淡淡,不足為奇。

  如今,我不由得發現,自己的想法實在太膚淺太幼稚了。自從我碰上那堵厚牆以後,死的概念,一變而為實實在在的事實,無時無刻地泛現在我的腦海裡。

  奇怪的是在這樣的當兒,我的心神似乎分裂為二了。一個是本來的我自己,另一個是把死當做實在而接受、而思考的另一個我。後面的一個我,似乎四時都跟死糾纏在一塊,不能夠須臾離開。當本來的我隱沒時,另一個就會兀自開始與死打交道。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應該結束自己,一了百了?

  屢次地,野村跌死的那個斷崖,在我腦膜上映現。那光禿禿的,大小石塊附著在上面的,有如一塊褐色的幃幔掛在那兒的崖壁,在我心目中被賦與了嶄新的意義,出現在我的腦中。還有那摔得血肉模糊的野村小隊長的死狀,對我也似乎具有了另外的意義。

  此外,我也想著鐵軌。無疑鐵砧山西端山腳的那一帶是最恰當的地點:一邊是荒山,一邊是竹林,人跡罕見。另外,在書本裡看到的一些間諜的下場,對我也蠻有興趣。通常是把青酸加里的小瓶藏在牙縫間,或假牙裡。取出它,咬碎,吞下,萬事皆畢。

  在公園裡,不自覺地在搜尋著樹枝,目測它的粗細大小以及高度,這豈不就是剛開始萌生的另一個我,在冥冥中命令我做的嗎?在這一個我,一切都空虛了。換言之,他已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剩下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卑微、低賤、一無所用的生命。

  然而,只因我不能整個地沒入於這個我,才會有另一個本來的我。這個我對另一個我的思想,毋率是冷淡的,他超然自在,聽憑另一個我去胡思,去亂想。他不否認他,卻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還維繫著一個希望,偷偷地期待著自然恢復。他也還不能一筆抹殺素月的存在,渴盼與她在一起,陶醉于她的青春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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