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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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我熬過了十多天完全孤獨的日子,寂寞固然也寂寞,但彷佛全部加起來還沒有現在的來得洶湧厲害。 我的發病是在六月廿二日。那天一早,我被一陣相當劇烈的頭痛弄醒。那是我前所未曾經驗過的痛法,兩邊太陽穴好像打進了兩枚鐵釘,從左右緊緊地箍住腦心,而那兩枚鐵釘似乎還不停地轉動,向裡頭鑽進去。此外,整個身子都好像被火爐烘烤著,熱不可當。 我忍到起床號響。起初我還以為是傷風感冒什麼的。甚至以為這一來倒好了,可以請天假,安樂一下。大夥兒起床後,我首先告訴分隊長廣穀。他摸摸我的額角,說很燙,熱度不低,一定是感冒了,要我請假。 小隊長馬上准了,還要我等會去看軍醫。 早飯,我照常吃,飯後就睡在鋪位上。不多久,夥伴們都上山去了。我以為躺著就會舒服的,誰料不僅沒有舒服,反而頭更痛了,而且肚子裡的食物不停地往上沖,欲嘔又嘔不出。 我真受不住了,到廁所去,把手指頭伸進喉嚨,嘔掉了剛吃下的東西。這樣雖然好過了些,頭仍然痛得要命。沒法,我只能找軍醫去了。 量熱、按脈、聽胸音之後,軍醫要我仰躺,細細地按了好久我的腹部,最後把我的耳朵紮了個小孔,取去了一小滴血。「肝臟稍有肥腫現象,可能是馬拉利亞,驗血後才知道,」——這就是這位給人不太可靠的感受的軍醫殿的宣告。 因為病名未決定,所以他不給我吃藥,叫我回去躺著不要動,我只有照辦了。 在大河當教員時,我便已領略過馬拉利亞的滋味了。那確是很可怕的病症。不過我倒不大相信軍醫的話,因為我自覺症狀完全不同,以前是每隔一日來一次,而且會發冷。發作時,在棉被裡縮成一團,惡寒仍使人渾身顫抖個不停,而沒發作時卻什麼也沒有。可是這回呢?沒有惡寒, 只有頭部的被箍感和被鑽的疼痛感。這那兒會是馬拉利亞呢?一定是感冒,或者重感冒,睡睡就會好的,我這樣想。 但是,我的估計錯了,整整睡了一天,兩天,熱仍然不退,頭痛越來越厲害,原來兩枚鐵釘的,變成四枚六枚,以至無數枚了。 這三天內,我去見了好些次軍醫,都說血已送去本部檢驗去了,不久會有回答來。他告訴我這兒沒有顯微鏡沒辦法查出。我幾乎想埋怨為什麼送到老遠的地方,街路上的醫生不也可以請求幫這個小忙嗎?可是又不便說出來了。 倒是我發現到,每一次起身走到軍醫室,我便越虛弱了,雙腿都虛軟無力,到了舉步維艱的田地。我把這情形歸於不思飲食的結果。每一頓,都勉強吃下去,可是一天三餐中准有兩餐很快地就嘔吐出來。 第四天早上,更是一站起來天地就開始旋轉了,雙腿也好像沒有著地,全身虛懸在半空中似地。我扶牆走到醫官室。好不容易,回答來了。病名是「惡性熱帶馬拉利亞」。 軍醫給了我幾包藥粉,要我餐後服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到自己的鋪位就先取了些開水吃下一包。這又是我所熟悉的鹽酸奎寧,苦得使人整個口腔都麻痹了。 第五天,我又發覺到不對,因為飯後吃下的藥,沒多久就嘔吐掉了,我不得不改為在飯前吃藥。 這些天當中,不用說是沒有人來看護的,部隊裡有三個衛兵,一個古兵當班長,另外有兩個新兵。那個姓徐的古兵是個很古怪的人,輕易不肯開口說話。他們的任務是每天來給我量兩次體溫。從他們口裡,我曉得自己的病真是不輕。第一兩天都是三十九度高些,第三、四兩天已超過了四十一度。這就難怪食物吃下馬上就嘔掉了。 第五天也是半休日,陳英傑來了。見了他,我幾乎要成了個受夠委屈的小孩,真想放聲一哭。我覺得,病痛固然難捱,可是整個白天孤零零一個人躺著,更使人難熬。 陳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病成這個樣子。他說我瘦得可怕,也蒼白得可怕。我知道他在想著什麼方法幫助我,可是他會有什麼法子呢?結果是他陪我到回山裡的最後時限,此外就是以一個小隊長的身份關照衛生班的人多多給我照應罷了。 一連吃了三四天藥,病況頗有起色,最顯著的是頭不那麼痛了,飯也不致嘔吐出來。四肢也漸漸有了力氣。我忘了以前患馬拉利亞時的教訓,看看情形好轉,便停止服藥。於是在第二次半休時,病又復發了,而且這回來勢更兇猛,一開始熱度就達四十一度,三餐吃的東西再也沒法保留在肚子裡了,幾乎剛吃完就吐個一乾二淨。 這是前天的事。昨天仍然一樣,終日熱度都在四十一度上下,有時還到了四十一度半。在這樣的當口,我總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也許說是昏迷還來得恰當些。 到了今天,竟至發生了暈倒的情事。 過了好久,我終於盼到了談話聲和腳步聲。那是女人的聲音,我猜到那一定是素月和瑞華先生她們來了。 瑞華先生是第一個進來的人,老遠她就以她那慣常的爽朗聲音喊:「陸桑,好一點兒了嗎?你真是呀,怎麼不告訴我們呢?你病成這個樣子,叫我們多疼哪。尤其是素月桑,差不多要傷心了。」 「瑞華先生!」素月提醒了一句。 我的心一跳。我清楚地感到血潮沖上來。我猜,素月也一定紅透半邊臉了。瑞華先生的口沒遮攔,真未免有點那個。可是,我心裡卻莫名其妙地起了一種喜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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