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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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那是誰?不是蔡添秀嗎?我凝神看看。沒錯,雖然面孔血肉模糊了,但我認得出他那女孩子般的美貌,他正是蔡啊。 「轟隆——」 炸彈聲更濃了,更近了。 「蔡添秀!」 我絕叫一聲,就在這時,我醒過來了。我的心還篤篤地猛跳不停。 「轟轟隆——」 呃,怎麼?我還沒醒嗎?次一瞬間,我清醒了。這不是夢,這是現實,正在空襲。我得逃啊…… 我吃力地爬了起來。但覺雙腿虛軟無力,幾乎不能支持體重。我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地走著,陣陣眩暈,使我覺得地面有股強勁的吸力,正在把我吸過去。 出到門口,我聽到覆蓋過來一般的飛機的馬達聲,震耳欲聾。糟,防空壕在操場一端,還有五十公尺遠。而這一聲忽高起來後又忽低遠的馬達聲,清楚地告訴我那是飛機在俯衝了。對了,那就是「急降下爆擊」。 「轟隆!」 啊,那麼近,就好像在身邊,這一瞬間屋宇地面都激烈地震動一下。我的眼前彷佛突然給黑幕遮住了似地,什麼也看不見了。在一瞬間,我就失去了我自己。 *** 我感到額角上有種涼涼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那兒。 那是什麼?…… 我在搜尋著記憶。這好像不很陌生,可就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額角上的壓力忽輕了,忽然又重了,這樣反復了三四次。 啊,明白了,是有人用毛巾在冰著我的額角。那只手也放在上面,這邊壓壓,那邊壓壓,這就是那種輕微壓力時輕時重的緣故了。 我睜開了眼睛,一隻手腕適巧從我額上離去,接著是耀眼的光線,刺得我眼睛起了一陣微微的刺痛。還是閉上吧。我正要閉上眼睛,我看清了眼前一尺多處的一張面孔。 啊!那是素月! 我還在做夢吧?這兒是營舍,她不可能在這兒。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定沒有醒過來,那只不過是幻覺罷了。 我眨了好幾下眼睛。 她的面容綻開了。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齒。那深湛如淵的眼正在盯著我,瞳孔上映著一個小映射。黑漆漆的髮絲,末端微微向裡彎曲著。似乎還有一股香味幽幽地嫋著我的鼻孔。 是真?是幻?我糊塗了。 「醒了……」 從那皓齒輕輕地露出了這簡短的話,然後是一聲若有若無的太息。 啊!這是真的,這不是夢,更不是幻哪。 我縮了縮下巴,代替答話。 我不敢發出聲音,我怕我的聲音會使眼前的一切景象夢幻也似地驀然消失無蹤。 「你整整昏迷了兩個半鐘頭。」 「呵……」 「現在怎樣?好一點嗎?」 我再縮了縮下巴。 她怎麼會在這兒呢?我看看天花板,又把眼光移到窗上。窗外陽光很紅,也許已是黃昏時候了。這一切都是熟悉的。可知我還是躺在自己的鋪位上。難道是她特地來看護我?這又怎麼可能呢? 「你很奇怪是不是?」 她又一次露出笑。啊,美麗的笑,燦若春花的動人的笑。 我再縮了縮下巴。 「空襲的時候,我有個同事在防空洞門口,他看到你倒下去了,他就叫另一個男同事冒險出去把你抬進來。我這才明白了,原來是你。好在那時飛機跑了,差不多半小時後,空襲警報解除了,於是我們就把你抬回來。」 原來如此,好在校內沒有落彈,否則真不堪設想。 「你好像病了好久,是嗎?」 「嗯……」 她收斂了笑,把眼光凝注在我眼睛裡。這使我有些視線沒處安放的感覺。她怎麼要這樣看我呢?我真想告訴她,自從我得病後已兩周了。噢!這兩周比兩年還長的日子,自始至終備極困頓痛苦的日子,真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概。 「你很想念陳桑吧!」停了好一會兒她又問。 「……嗯……」 「他曉得你病成這個樣子嗎?」 我猛地縮了幾下下巴。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能答了。事實上,我是沒有機會的,我一直躺在營舍內——不,只要我起身,我便可以遠遠瞧見她在隔著操場的對面教室上課,我不能說沒有機會告訴她。可是,她怎麼會忽然想起陳呢? 「你的心上就只有陳桑,也許還有個蔡桑……我的……啊,你知道,也許我能對你更有幫助,你想到過嗎?」 「謝謝你……」 這時,我聽到鐘響了。「當當——當當——當當——」那是教員集合的訊號。 「我一會再來,教員夕會了。」 我變得很脆弱,她的好意使我感動。我感覺到眼睛刺熱起來。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 她已站起來,這時又蹲下來,用手絹為我按了按眼角。 「我會再來的。」 她再為我換一次濕毛巾就走了。我從來沒有覺得比現在更寂寞,好像忽然獨自個兒留下在茫茫大海裡。那寂寞好像一隻有利齒的蟲子,一口一口地啃齧我的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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